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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离开师门下山来的缘由,并不是看场花灯会这样简单。
在我这十九年的记忆当中,没有一处是断缺的,却独有一处有些奇怪——十九年中,前头十六年都是正常的,后面这三年当中,却多了一个神医秦飍,翻遍过往都找不出同他相识的场景,却单单多着一小段对于他的记忆。
那小段记忆中,浓重的药香味儿中,那个翘着山羊胡的老头儿笑眯眯的看着我,语气欣慰:“你个傻姑娘吆,命可真大啊。老头子我这‘医仙’的名声总算是没有毁到你这里。啧啧。”
可又说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的记忆,在那里头,我一直躺在一张竹床上,动弹不得。正是朦胧间身影模糊,可我却不知道我是得了什么病,如何严重到须得由神医秦飍来医治。
对于这事儿,我去问过师父,师父回答:“啊,那应该是你做梦罢?这三年你不一直待在这儿吗,为师还稀奇你为何不偷偷跑下山去了,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要好好习艺,原来一直在做梦了,啧啧,为师痛心啊!”
但对于师父的话,我并不大相信。因为那样被浓重的药香包围住熏到想吐的滋味儿,是做不了假的感受。且我的直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适逢我哥又跑到山上来看我,我又问了我哥。我哥回答说:“神医秦飍啊,那为老不尊的,你竟还记得他?啊——”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咳了一声,松开手,笑了一下,“小时候他去过咱们家看祖爷爷,没承想你竟然还记得。”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哥,“哥,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那是,好像是前不久的,应该是这三年里的。”
哥哥的脸色变了一下,旋即便又堆起了满脸笑意,“前不久你又偷偷下山了?小孩子该多学些本事,常跑出去可不大好啊。你师父知道吗?”
由此话题被他成功带开,再没有回来。当然也要怪我那会儿脑子转的没有现在这么快,容易被带跑的很。
那之后,但凡我同师父或者哥哥提起这事儿,他们要么带跑话题,要么说我在做梦。但越是如此,我便就越觉得奇怪,忍了两个月,终于在一日清晨离开了师门再一次下山。我想着,既然他们都不说实话,那我就找到神医秦飍,亲自问上一问,分晓自见。
如今早已到八月,再过几天,便该是中秋之节,待见了神医秦飍,我便该启程回去明安,回武林盟将“谢二小姐长歌退出江湖”这一消息昭告江湖,然后躲过追杀,随意找一处人文气息好的地儿隐居,写两年话本子,待大家都将“谢长歌”这个名字遗忘时,我想着,便就可以找个人俊声美的书生嫁了,从此一亩地两头牛相公娃娃热炕头。
啊,想的有点多了。现下里,最要紧的事儿,却是要先见到神医秦飍。
因知道了他会在八月十五在帝京出没,我倒也放心下来等着。不过自那一日与萧归寂在柳林中吵了一架,我便就搬了出来,住的是帝国连锁的四方客栈,广南王府那繁重的规矩,我实在是无法忍受。
青菱儿也随我搬了过来,原本就是我将人家带进凤凰分堂,如今我离开了,自是要带她出来,总归住宿费有我哥出,多了个说话的人,我倒也乐得自在。
搬进客栈后,萧归寂来找过我两回,不过都是在夜深人静子时分。
第一回,我倚在床沿上看话本子看的入神了些,没有听到丝毫的动静。他几时进来,我是半点觉察也没有。直到手中的话本子被他抽掉,我才猛然大惊,下意识的摸出枕头下的银针便向着他刺了过去,他却是没有躲,于是银针便借着我手中凌厉的劲儿直刺入他的颈间。
他闷哼了一声,却朝我笑了一笑,尽是苦意,“这次用的什么毒?”
他此时已是脸色惨白,我也被吓的不轻,虽然不喜欢他缠着我,谋他性命这样的事儿,我却是没有想过的,何况神医秦飍,还须得靠他引荐。呆了一呆,我说:“没,没有名字,我昨儿刚配的。”
他脸色更白了,捂着脖子靠在床沿上,声音低如蚊蝇,“配毒的方子呢?拿给我。”
昨儿配的这毒,我拿一只兔子试过毒,毒性十分凌厉冲激,那兔子不过跳了两下,便再也没有起来。而见他竟还能撑着问我要配方,我一面惊奇着,一面老老实实的跳下床,去为他拿配毒的方子。
接过毒方看了一眼,他突然低低笑了一声,说道:“长歌,你扶我去分堂罢,路上念给我听,我,我看不清了。”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心中却是慌了,这毒性极为冲激,他能压制到现在已是不易,竟还要我扶他去据此有五条街道之远的分堂。
大约是见我没有动作,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已经听出些虚弱的意味儿,“长歌,扶我过去。算我求你。”
见他如此,我不敢再有所犹豫,忙架起他的胳膊,扶着他出了客栈。
不过走了一条街还不到,他便有些昏沉了,将整幅身子都压在了我身上,他这个人,看起来高高的,却并不算重,只是身子消瘦的咯得我肩膀疼。
拖着他艰难的走了五条街,终于到了分堂跟前。此时已是在一刻钟以后,他早已靠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等着分堂来人开门的间隙里,我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微弱却还是存在,微微松了口气,抬眼正瞥见他额前密密麻麻,全是冷汗。
心间颤了一颤,差点腿一软将他丢在地上。我晃了晃他的胳膊,轻声唤道:“萧归寂,萧归寂,你,你怎么样了?”
他眉头微动,眼睛微微张开,喉间也发出声来,微微张了张嘴巴,他轻声道,“还没死。”顿了顿,他突然抬起手来放在我眼睛上,“别哭,我不会死。长歌,别哭。”
我愣了愣,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脸,果然有些水迹,一霎那,我被自己吓到了,我竟然,竟然就这么被他吓哭了!
正此时,分堂弟子开了门,见阁主重伤,一副将死不活的样子,先是愣了愣,接着立马将我们迎了进去,情绪与行为处事之风都极为淡定,就像是见惯不怪一样的,将我们引去了分堂的药房。
药房中只有一位值夜的先生,见我们这副样子进去,反应竟同那位开门的弟子一样淡定无比,只上前同萧归寂询问道,“不知阁主此次中的是个什么毒?”
萧归寂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头倚在我肩头,捏了捏我的手,“长歌,把毒方给先生。”
我忙掏出毒方递过去。
那先生接过毒方,便急忙忙跑到药材柜子前翻找起来。我便扶着萧归寂在一侧的小榻上坐了下来。他依旧靠在我肩头,微微撑开眼,瞧着那先生跑了跑去,极轻的叹了一声,闭了眼,却开口道:“川穹、芫花、万丈须、忍冬藤......咳咳......咳......”
突然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我呆了一下,忙拿衣袖给他擦着嘴角,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暗地里将他的手握的紧了些。
那先生还在翻箱倒柜的找药材,他却咳得停不下来,口中不停的吐着血,一片片滴在月白衫子上,大片乌色。我一面为他擦着嘴角不断流出的血,一面握着他的手,说话时,竟有些不利索,“萧,萧,萧归寂,你,你可别吓我,我......”鼻尖酸涩的有些难受,也顾不得那么多,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撑住,你撑住了,我就搬回来住!”
紧紧依靠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睛,又闭上,手指勾了勾我的手指,轻声道:“好。我......咳咳咳咳,撑住。”
那先生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神色有些奇怪,却是拿着一张另一张单子走到我们跟前,“阁主,药材是找齐了,属下念一遍你听听对不对——川穹、芫花、万丈须、忍冬藤、小飞扬、夏枯草......还有一味无花果。”
萧归寂眉头皱了皱,极轻的恩了一声,道:“还差天山雪莲啊,段堂主那边有,你去拿罢,速去速回。”
“是,属下领命。”先生抱拳一拜,不再停留,迅速转身离去。
他又咳了一番,渐渐平静下来,靠在我肩头似乎有朦胧的睡意,我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这要是睡过去还指不定能不能醒来,登时心中警铃大作,晃了晃他的身子,我说:“萧归寂,你可要醒着啊,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就不回来了,听见了没有?睁开眼睛啊,听到没,乖,睁开眼看着我,快点!”
他果然睁开眼看着我,眼中原先如同星海的亮光此时一片灰暗。却只是片刻,他又重新闭上眼睛。我忙又摇晃着他,“萧归寂,你给我起来,快睁开眼看着我,啊,不看我也行,看哪里都行,睁开眼就行。”
眼皮动了一下,却是没有睁开。突然又猛烈的咳了起来,更多的暗黑的血,吐了一地。
身子似乎已经完全撑不住了,我伸出手从他腰间环过去,半抱着他,“你撑住啊,你撑不住,我,我,我就哭给你看!”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咳了几声,吐了几口血,头抵在我头上,微弱的喘着气。
突然,药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只觉眼前蓝风一晃,蓝衣女子皱着眉出现在我们面前,先是喊了一声:“阁主......”
而后见到我,愣了愣,捉起萧归寂的胳膊大约想要为他把脉,却被萧归寂抬手躲开,我正惊异于他此刻使出的气力是从哪里来,便听那女子开了口,声音冷冷,像是带着冰碴儿,“怎么回事儿?阁主怎么会突然中了毒?”
我张了张口,实话实说道,“是,是,是因为......”手突然被紧紧握住,肩头突然一轻,我疑惑的看向萧归寂,却见他硬撑着张开眼睛,硬撑着坐得端正,声音也如同平日里一般没什么情绪的淡然,只是音调轻了许多,“我没事,段堂主不必如此大惊小怪。”顿了顿,“雪莲交给梵解了?”
听了他的话,蓝衣女子脸色变了一下,眉头皱的更深了些,眼中透出些愤恨的光芒来,却终是点了点头,“梵先生已经去熬药了,还请阁主再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我忍不住咕哝道,“那么久啊。”偏头看着他,“你还行吧?坐着累罢?要不再靠着我靠一会儿?或者直接躺下?”
他顺势将头又靠了过来,握了握我的手,“再靠一会儿就好。”
我点点头,见他又闭上了眼,不大放心的嘱咐了一句,“你闭上眼休息可以,可别睡过去啊,要不我真哭给你看。”
被握住的手又紧了一下,他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好。”
趁他休息,我偷偷抬眼打量了眼前的蓝衣女子一番,细眉杏眼,眉间却带着冷傲,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上她那双眼睛,里头冰冷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握着的萧归寂那只手也跟着动了一下,我忙啊了一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没事没事,就是半夜三更天怪冷的,你可要撑住啊。”
他恩了一声,又没了声音。
我也没敢再去看那蓝衣裳的女子,只觉得她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