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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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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初冬的天气,寒意深重的夜风夹着水气从身后刮过来,拂动她的头发,宽袍大袖的官服被吹得簌簌作响。杨无端故意说了一大堆最不该在这时候说的话,甚至提出“造反”这样不着四六的建议,睿王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她的眼睛捕捉着虚弱的光线,看向睿王。然后再度转头,假装没有见到他脸上发亮的泪痕。

    那条长长、长长的回廊深处,透起来泛红的光亮,像是火光。

    杨无端凝视着那点似近实远的火光,听到水塘内传来细微的水声,想起不久以前,也就是昨天,他们千辛万苦地从鬼门关逃回来,背靠背坐在水塘边享受难得的清闲。忽见一条鱼跃出水面,银色的鱼鳞被浸过水似的太阳照耀反光,看来也是这般的颜色和光亮。

    那真的不是一万年前的事?

    她想,她不会劝睿王回王府送王妃最后一程,因为她和他都认同--他没有那个资格。

    “好吧,PlanB你不肯透露。我们继续PlanA。”杨无端稳了稳心神,依然只说正事:“我不能再这么熬资历干等下去了。如今的形势,皇帝一家三口深厌于我,别说准我中枢观政,恐怕想调外任也不可能。就算他们高抬贵手不除掉我,缺乏实在的政绩和声望,我这辈子也永远等不到入阁为相的一天。”

    “所以,我必须另辟蹊径,想出别的办法养望。”

    她习惯性地去腰后抽扇子,摸空了才想起身上穿的是官袍,以及李香君赠的上把扇子毁在了悯忠阁的血与火中。

    杨无端干脆将双手负到身后,接着道:“自我苏师重启《元和新闻》,这半年来,我在上面连续刊载《幽梦影》和《石头记》,不过是为了引来更多读者。今天我问过师傅,《元和新闻》的发行已经由半月一期加速为十日一期,每期印量过十万。就这样,每到出刊日,民信局外依然人山人海,洛阳纸贵。”

    她欣慰地回想,当初在宣德楼惊见《元和新闻》,她回去立即模拟了一整套的现代报业流程,写信寄给发刊的民信局,请他们转交苏庭嘉。老道士没多久就回信,两师徒一面书信往来探讨,一面大胆地摸索创新,终于让《元和新闻》这个跨时代的产物在古老的端朝飞速发展壮大。

    “是时候该用它做正事了。”杨无端坚定地道,“三年之内,在我二十岁冠礼前,我要藉它推广一套完整的理论系统……”杨瓒当初确是金玉良言,官场重视资历有时候还大过能力,她顶着个五魁的响当当名头,却因为年纪太小,很难让同僚敬服。二十岁以后则不同,在端朝的观念里,行完冠礼的男子便算是真正的成年人,再加上学术背景,她才有资格争取官场上的进步。

    又回过头来看着睿王,杨无端耸了耸肩,一反刚才郑重的态度,轻松道:“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你听进去几句。不过没关系,一句没听也没关系。那都是次要的。”

    她顿了顿,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想改变这个世界,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将要改变这个世界。”

    睿王的身躯在黑暗中震了一震,这是他今夜头一次对她的话有所反应,杨无端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等着他缓慢地转向她。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她没有把她想说的话说完,但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他总是知道的。

    “……除此之外,你还期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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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月无星的夜晚,四下里阒无人声,黑暗像雾气一样茫茫地笼罩着他们。

    杨无端看着睿王,她看不清他,只能凭记忆描绘那张脸上总带着深浓的倦意,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又像是辜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看着他发亮的泪痕,她没想到他会哭,可是也不稀奇,男人也是人。

    她并不觉得同情,而是感同身受地理解。因为她和他说到底是一样的,再多的柔肠百转、情思缠绵,也敌不过家国野望。即便重来一次,睿王仍旧会选择抛弃王妃,就像她也会选择抛弃杨小康。他们会痛苦,但永不后悔。

    “还记得你在悯忠阁里说过,”杨无端垂下眉睫,轻轻向睿王靠近一步,柔声道,“李逢春在一个宏大的理想面前胆怯了,她选择了逃走去追寻另外的东西,一些可能更温暖甜蜜却微不足道的东西。”

    “而你没有,你比她勇敢。”她抬头看着他,两人已经离得更近,她的肩头抵到他的上臂。杨无端迟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肩上。

    这一点接触让睿王又震了震,他发出半声古怪的喘息,像是还没出口就被喉咙里的锯条断成两截,又或是带着尖利的棱角,听起来都觉得痛。

    “你……”睿王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沙砾堆中硬挤出来,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听清。

    “什么?”

    “你废话真多。”他重复了一遍,依然破碎而颤抖,却已经好上许多。杨无端侧头看着他的胸膛急剧起伏,不知是不是被她气的。

    她耸了耸肩,漫不在乎地道:“你是没见过我真正废话多的时候。要不我给你背首词吧,张安国的,比起辛稼轩我更喜欢他。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

    “闭嘴!”

    “不喜欢啊,我换一首……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你还没完了!?”睿王骤然爆发,气势汹汹地转向她,像是恨不得一掌将她推落水塘,还他一个清静。“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娘子死了!她留给我的遗言是一张续弦名单!我害死了她!你明不明白!?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明白,你害死了她。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连累伤害我所爱的人,这就是我们想要改变世界的代价。

    杨无端镇定地与他对视,手掌稳稳地停在他肩上,继续轻声地吟道:“……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这一切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是不是值得,我们只是凡人,只懂得依着本心去做那些想做、应该做的事。而牺牲如此巨大,爱情并不足够。

    睿王停了下来,杨无端感觉自己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夜风太冷,那冰凉刺激得她浑身汗毛直竖,不由自主地战栗。

    她颤抖着吟诵,内心却平静如恒。她想着,即便最后发现他们错了,他们倾尽全力并不能改变世界,而是作为失败者和历史的尘埃被轻描淡写地扫到一边,她亦不悔。他们都不会后悔。

    因为他们努力过,就如张安国安邦定国的宏愿。千载之下,正是有了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人,像悯忠阁里供奉的那些人,家国才真正成其为家国。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