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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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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轻人的声线偏高,还带着雌雄莫辨的尖脆童音,倒是个合唱团的好苗子。杨无端仍然没看到他的脸,听着这把声音,觉得他的真实年龄应该比自己猜测的更小一点。

    “砰!砰!”那年轻人一点儿征兆没有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两个头,额头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敲得山响,杨无端听着都替他疼。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没想好说什么,旁边的杨福先叱道:“你小子想得美,我家少爷是当今五魁,五魁首知道吗?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几千年才出一个!凭你,有什么资格--”

    “二管家,”杨无端打断他,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请你从外面把门带上,谢谢。”

    “哎呀,七少爷这么客气干嘛,小的可当不起!”杨福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依言退出柴房,拉上门--咦?哪里不对?

    房门关拢,唯一的窗户也紧闭着,室内的光线刹时阴暗下来。

    那年轻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杨福的话,依然直挺挺地跪着,梗着脖子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总算他没有再磕头,杨无端也就由他去。

    她身上还披着菊蕊她们给换的宽大官袍,这时撩起长衫下摆,随意地坐到那年轻人对面一张凳子上,盯住他看了一会儿。

    窗户纸糊得不太均匀,投进来的光线也因此浓淡分明,杨无端看着一块明亮的光斑正巧贴在那年轻人的侧脸,而他的全身则笼罩着扭曲的黯淡光线,这样清楚的对比,倒像是水平面以上和以下的区别。

    以一个大夫的眼光,杨无端看出他确实比她第一印象更年轻,不会超过十八岁,发育中的骨骼细长脆弱,仿佛使力就能折断的芦杆。

    “你不肯起来没关系,咱们这样也能聊。”她慢慢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斟酌着问,“派你来送信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回师傅的话,”那孩子立刻又磕了个头,答道:“杨大哥对村子里的大家都很好,难得他托我帮忙,我为他做点事也是该当。”

    杨?杨无端怔了怔,随即醒悟宁郁用了假名,就像小龙女自称姓柳,因为杨过姓杨……她徐徐吐出一口气。胸中百味陈杂。

    “他都让你做什么?”杨无端又问,“你能把他的原话告诉我吗?”

    “师傅请放心!”那孩子拼命点头,大声道:“杨大哥说你一定会问,我记得可清楚了。杨大哥的原话是:‘你把这封信送到户部杨侍郎府,务必要亲自交给杨无端,不可假手他人,切记切记。’”他的声音低下去,委委屈屈地道:“你们那个管家好凶,硬是抢走了我的信,我有负杨大哥所托……”

    杨无端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原来杨福那家伙仗势欺人在先,难怪这死心眼的孩子赖着不走。

    “不过杨大哥还说了,要是信被其他人抢走,也没关系的,只要我保住这个。”他伸手扯出一个系在脖子上的锦囊,仰起脸充满希翼地看向她:“你看,我藏得好好的!”

    他这一抬起脸来,那块明亮的光斑便笼罩住他整张脸--好小的脸--稚弱幼嫩,比小时候杨小康更像个女孩儿。

    杨无端惊讶地看着那双湿气弥漫的大眼睛,连这副楚楚可怜的求虐样子都比杨小康更进一步……这么可爱,真的是男孩子?

    “师傅!”那孩子将锦囊取下来,捧在掌心里朝她示意了一下,见她没有反应,又贴心地往前膝行半步,举着锦囊直凑到她眼前,“师傅,给。”

    “……谢谢。”杨无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她愈发没办法确定这孩子的岁数了,这张脸有十五岁?

    她捏了捏尚带着体温的锦囊,比起杨小康和唐大曾经给过她的,这只锦囊的绣工堪称粗糙,摸起来都扎手。她发觉锦囊里有个圆而硬的东西,好奇地拉开袋口,却先抽出一张纸。

    纸张的感觉非常像她刚用来绘图的那张。造纸工艺并不复杂,按品级区分的价格却是天差地远,所以端朝下层民众经常自制纸张。杨无端捻着这纸,觉得它虽然不适合毛笔字书写,却极利于绘图,有机会应该推广。

    纸上也是宁郁的笔迹,用炭笔书写显得线条较为刚硬,因为纸张折叠摩擦的缘故,有些地方已经糊了,要连猜到估才能读通。

    “康桥近日有不测之灾,兄恐无暇顾及,故托庇于弟,望弟善待之。”

    纸上留言并不长,并没有一个字谈及宁郁自己,全都是关于眼前的少年,郑重地将他托付给了她。

    杨无端读完,缓缓放下信纸,神色不定地看向那孩子,他依然张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过来。

    “你叫康桥?”

    他使劲点头,天真地道:“师傅你怎么知道的?啊,我真笨,一定是杨大哥在信里告诉你了!”

    好名字,杨无端苦笑着摇头,反正狄更斯这种逆天的名字都有了,康桥真不算什么。

    她隐约还有点嫉妒,宁郁结识这孩子的时间不知有多久,竟然这么关心,还生怕她对他不好。“善待之”,哼。

    她使力捏紧那只锦囊,里面那颗浑圆坚硬的东西在指间滑动,她干脆倒转了袋口,对准手心抖了抖。

    一粒黑色的围棋子滑入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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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围棋子的数目或许比得了天上的星星,虽然骤眼看来所有的围棋子规格式样都差不多,但常下棋的人都知道,不同材质的棋子触感完全不同。

    杨无端的围棋下得很烂,也不怎么下棋,除了刚到北郢那段时间,她曾经陪杨瓒对弈了总共一百二十七局,全部惨败。

    她的指尖熟悉侍郎府那副玉石棋子,熟悉到即使闭着眼睛皮肤轻触,也能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认出来,如同与一个经年久别却未曾或忘的挚友重逢。

    而且她记得这颗棋子。会试放榜那天,杨瓒和她在后花园亭内弈棋,杨瓒用一颗黑棋子掷她,那颗棋子从她额头弹入草丛,后来她再怎么找也没有找到。

    她又想起来,全城清剿天地会的流血夜,当她和杨小康在房内耳鬓厮磨地纠缠,宁郁也曾经潜入杨府,被锦衣卫阻在后花园。隔天清晨,她在花园内找到他留下的标记:一个简体的“宁”字。

    他是在那个夜里拾到这颗棋子吗?杨无端将黑玉棋子拈在食指和中指间,轻轻地举高了,追逐一线略为明晰的光线,似乎想要看穿它,透过它妄图看穿那个男人的心。

    她想象着宁郁是如何地在戒严的北郢城里潜行,冒着暴露卧底身份,或是被朝廷的自己人误伤的危险。他终于摸进了杨府的后花园,却只能伏在夜寒露重的草丛中耐心等待,直到天明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他临别前用小石子标注记号,却捡到这颗围棋子,这是离她最近的东西,于是他细心收在身边……

    “师傅!师傅!”那孩子康桥一声一声地叫着,尖脆清亮的高音让杨无端醒过神来,她默默地握紧那颗围棋子,不再多想那嵌入女刺客前额的围棋子与宁郁又有没有联系。

    “师傅,我知道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没空收徒,”康桥热切地道:“可是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您只要教我画图,我只学画图就好!”

    这一天劳累太过,又滴水未进,杨无端干干地吞咽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绕着康桥缓缓地行了一圈。

    那孩子的脸就像向日葵一样跟着她转了一圈。

    “你跟谁学的画这个切面图?”她指了指桌面上摊开的两张图纸。

    “切面图是什么?”康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恍然道:“洪先生教的,原来叫做切面图吗?好怪的名字,跟切面有什么关系?”

    他挺了挺鸡仔般削瘦的胸膛,带着小小的骄傲道:“洪先生教大家识字画图,我学得最用心,石根儿他们全不如我,洪先生说我比他画得都好!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师傅……师傅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样画得又快又好?”

    洪?杨无端眯起眼,天地会姓洪的?洪老大?

    这么说,宁郁果然还跟那个天字第一号通缉犯混在一起。可是不对呀,这姓洪的不赶紧跑路,怎么还有闲心客串乡村教师了?而且,姓洪的又是打哪儿学会画钟的横切图?

    问号越来越多,她又瞥了满脸崇拜地望着她的康桥,直觉这里头有玄机,不定就是宁郁所说的“不测之灾”。

    杨无端没考虑太久,她一向是个决断力强到冲动的人,宁郁难得求她,她也不可能拒绝。

    “好,”她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古怪地看向康桥,挑起一边唇角,淡淡地道:“反正我今天已经被逼着收了一个徒弟,也不在乎再多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