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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感觉是“大”,杨无端目测整间书房约为15米乘以12米,实在大得有些离谱。
因为空间极大,书房内的陈设又不多,南面那一排窗户便很是显眼,杨无端想象白日里晴空方好,开窗迎风接光,倒是一派令人胸襟广阔的好景致。
不过那是白日里,夜晚照明条件有限,这样阔大的书房就显得有些浪费,杨无端目力所及,整间书房都被高高低低的烛台包围着,大大小小的烛火将房间照得通明,却又带有一丝不定的摇曳,烛泪静默且缓慢地由高而低淌下来。
杨无端看着四壁上挂了几幅线条清淡的书画,有几分倪云林的味道,烛光中深紫色的书案更接近黑色,乌沉沉的像是盘踞在室内正陷入酣睡的怪物,背上驮着一座江山别景图的笔架,通体呈现柔润的乳白色,大约是珍贵的和田玉。
那和田玉笔架缺了个角,生生把一座高山削掉半边,杨无端瞧着心疼不已,暗恨暴殄天物。
那位暴殄天物的嫌疑人正站在南面的窗前,以右侧对着她,穿着一袭团领的明黄色龙袍,外头似乎还笼着一层纱,烛光下雾蒙蒙的也看不太仔细。皇帝长着一张稍嫌女性化的脸,相貌比杨无端想象中更英俊,而且并不像杨小康,不,百里昕。
她在心底松口气,那天到底没有问出百里昕的真实身份,幸好故事没有狗血到这份儿上。
她这样明名张胆地盯着皇帝瞧,皇帝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龙目也从窗外的景致慢慢转过来,纾尊降贵地朝杨无端瞟了那么一眼。
这一眼让皇帝愣了下,不禁又看了一眼,杨无端后知后觉地低头装羞涩,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红衣雪腮、蜂愁蝶怨的美少年,不可思议地想:这也太像了吧!
这里的“像”当然指的是杨无端像杨瓒,虽然锦衣卫几次三番报告,杨穆氏进宫时也曾开玩笑似的提起,皇帝却并没有当回事。殿试和谢恩时他远远地瞅见杨无端,只觉这小子个头矮小、进退失据,哪里及得上杨瓒半分风采。
此刻真人到了面前,皇帝才恍然悟过来,所谓“像”还真是不打折扣,杨无端不仅脸型、五官都长得与杨瓒有三分相似,连气质风韵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也有共通之处!
尤其是现在,她穿着新科榜眼的绯红罗衣立在暖黄色的烛光中,置身于人间最大的名利场锦绣堆,一眼看去却只觉得她肤色腻白、眉眼清秀有余,整个人仍像是仅用水墨的黑白二色勾勒而出,丝毫不沾入世的烟火气。
半敞的南窗外透进来一阵风,皇帝的背心被风吹得有些凉,他又向后靠了靠,在窗扇投下的阴影中眯起眼睛狠狠地盯住杨无端。可惜杨无端看不到,那目光与百里昕真有几分相似,都像是猛兽无意间发现了弱小无依的小动物,或许它还不饿,或者它需要点娱乐,于是先悄悄地、慵懒地藏起爪子。
“榜眼杨无端,”长久的沉寂过后,皇帝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不大不小平平常常,或许是心理作用,杨无端硬是听出威杀之气来。她憋的一口气这才敢小小地透出来,一边竖着耳朵谨慎地听着,“我朝史上唯一的五魁……朕没有点你做状元,你可知是为什么?”
显然皇帝并没有真让杨无端回答的意思,接下去道:“你那篇策论写得不错,很不错,四平八稳砌面生光,单看文章,还以为你是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楚巨才报上来的时候很夸了你几句,就差没明说你是状元之才。”
楚巨才?他不是旧党的人吗?杨无端诧异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却见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她郁闷地想,古代人真是把这招自带阴影打码玩得出神入化啊……
殿试的卷子杨无端把这些年恶补的基本功都用上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扣字眼掐韵脚埋典故,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最后出来的通篇文章行云流水一般,读起来字字珠玑。可惜文藻是美好了,内容未免沉闷,没办法,谁都知道登顶的最后一步要求稳,她也不能免俗。再说了,她一个根本没有从政经验的现代人,能提出什么既有建设性又不惊世骇俗的意见?就算她敢写,皇帝也敢杀。
杨无端不尴不尬地冲着皇帝躬了躬腰,算是谢他的夸奖,如果那算夸奖的话。
皇帝被她别别扭扭的样子逗得一乐,无声地笑了笑,喟然道:“为官须谨慎小心,但少年进士,却不能一点锐气没有。朕取张环不取你,便是这个道理。”
杨无端又弯了弯腰,殿试的卷子早就颁行天下,她看过张环的文章,那厮大胆地提出几条“改革”,准确地说是“倒退”的意见,大笔一挥便将承乾年间至今的新法残留抹得干干净净,倒是不愧他旧党嫡系的身份。
至此杨无端心中警觉,杨瓒说起来皇帝在新旧两党之间摇摆不定玩平衡,但观他所作所为,分明是偏向旧党的。
皇帝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杨无端,南窗进来的夜风将墙边的一排烛火吹得同时晃了晃,那光便如同水波一般从杨无端脸上身上漫过,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斜下方的墙角,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嘴唇抿了抿,或许是因为紧张,上唇凝着细细的汗珠。
皇帝又眯了眯眼,转身望入夜色深处,远处的宫殿高阁之上点着了灯,黑暗中那灯光像是孤独无依地漂浮在半空。
既然皇帝陛下背转身,杨无端就大胆地由偷看换成抬头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皇帝忽然出声:“今年多大了?”
又是一个突兀的问题,还欠缺主语,鉴于室内除了那老太监就两个人,杨无端不敢装听不懂,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恭敬答道:“臣虚度十六载光阴。”
这就是君前奏对,皇帝可以表示亲切胡说八道,臣子却不行,好好一句“我十六岁”必须说得不像人话。杨无端心里七上八下,今天这事儿不对头,皇帝放着内阁的诸位大佬不理,总不会就拉着她唠家常吧?
“嗯,也不小了。”皇帝阖目思索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道:“朕的七公主今年虚岁十五,她母妃去得早,由皇后教养长大,性子温良恭俭,不失为良配。”
什么意思?杨无端瞪着皇帝陛下的背影,如果目光是剑,恨不得就在那上面捅出两个窟窿:“承……承陛下错爱……臣惶恐泣零……但臣早有婚约,人无信不立……”
皇帝一摆手打断了杨无端结结巴巴的解释,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语气却是决然地道:“这事杨瓒跟我提过,说是为你看好了吏部唐侍郎家的小姐,但两家尚未媒定,算不得什么婚约。朕意已决,怎么,朕的七公主还配不上你吗?”
早在唐大用“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这句诗藏头露尾地跟她通气,杨无端就料到杨瓒和唐侍郎在打什么主意,她这段日子忙着殿试,也没时间多想,却不料事情只有更糟没有最糟!
杨无端简直想呻吟出来:她明明只是唱了一出《孟丽君》,怎么又串场到《女驸马》了?!
娶公主和考进士同样是必死的欺君之罪,数罪并罚也不过是死,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可也不能毁了别的女人一辈子。以及,端朝外戚不得干政,她要娶了公主,从今后便归入坐吃等死的末支皇族,别提政治抱负了,连个七品小县令都当不了!
不行,这个驸马绝不能当,死都不能当!
杨无端当机立断,“扑通”一声,不顾肿大刺痛的膝盖,重重地跪了下去。
“陛下!”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满头冷汗地抽了口气,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声音来:“臣死罪,臣不能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