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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间,她们没有出门点餐打包,也没有叫外卖送餐,是沈傲珊打电话给好朋友,让她们画廊里的小伙计送过来的自己制作的家常菜。
“不要客气,像在自己家一样,想吃什么就搛什么。”沈傲珊嘱咐有福郎。
“嗯,谢谢阿姨!”有福洗过澡,俨然恢复了女孩子特有的水灵模样,皮肤上的青紫瘀伤也就更加醒目了。
“你爷爷过世之前,你们住在哪里?”为避免尴尬,倪可勉强找了个话题。
有福微微一愣,说:“其实,我们没有固定的房子住。一开始,爷爷带我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废品收购站,但我刚刚记事那块儿就拆了。我们又搬到美术馆前面横街上,就是临时工地那里,一大片彩钢简易房,我们蹭着一间住。但不知怎么回事,其他熟悉我爷爷的人一窝蜂跟过来了,爷爷不好推辞,大家挤着一起住。时间一长,被工地的主管发现了,我们全都被赶了出来。锎”
“你叙述事情有条理,上到初几了?”沈傲珊轻声问道。
“嗯……”有福偏着头,想了想说,“爷爷最后给我念的课本是初中三年级的,我没法落户,所以从来没进过校门。应该说,爷爷就是我的老师,他懂很多东西,我的语文和算术都是爷爷教的。”她露出个灿烂的知足的微笑。
“是啊,你的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倪可由衷地赞叹。
“你们离开美术馆那里的工地,后来又去过哪里?”沈傲珊看了看有福脸颊和手臂上的淤青处,不忍心再盯着,迅速移开了视线。
“我们到处走,只要有空房子就进去住些日子。”有福坦白地说,“比如这里,我不是第一次来了。”
倪可仔细端详着这个名叫有福的女孩,她的心智远比同龄人要成熟。也许是因为身世坎坷,多多少少沾染了市侩的气息,但绝非那种令人厌恶的轻浮的感觉,而是不可思议地透出知书达理的气质——她那头洗干净了的乌黑长发,衬得皮肤清透,眼睛明亮,目光中更流露出不轻易屈服的坚强。
“所以你能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对吧?”倪可问。
“我……”有福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最后她还是说:“的确如此,我想那些人不会想到我藏在一个很容易找得到的地方,这栋房子很有名气,但是并不显眼。”
“不,你从前没有来过我们家。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你这里安全,所以你才找来的。”
从某几处言语的细节里,沈傲珊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注意到有福并不熟悉房屋内部的构造和各个家具物品摆放的位置,事实绝对有出入。
“很多事情……我记不清楚……”有福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疲惫感,“就算使劲想,也不会知道答案,我来没来过,有什么区别?”
沈傲珊放下筷子,面色冷然:“我不希望你撒谎。”
有福愣了,将手中的碗轻轻地放回桌上,“阿姨,我不骗您,真的是我自己凭着印象找到这里来的!那天有人带着梯子抹布吸尘器来打扫,院门没锁,我趁他们不注意溜进来。那几个女的干活不用心,胡乱擦了地板和玻璃窗,就锁上楼门走了。”
“被反锁在屋里?”倪可问,“半个月的时间,只有水喝,没有食物,你怎么捱过来的?”
“满屋子转悠,那些壁柜里也能找到点吃的,小包装的榨菜,过期的罐头,只要不坏肚子我就敢吃,省着点能坚持好多天。”有福洋洋得意地说,“其实啊,我会用铁丝开锁,你家这种旧锁头,三五下就能捅开。不过,我顾着安全,就没去试。”
倪可唏嘘不已:“这样都行?”
“这幢房子,说不定经常有人来住。”有福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双手开始比划,“屋里所有的柜子,再加上地下室那几间大的小的储藏室,我捏着一根铁丝,开锁进出,来去自如——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吃的东西。如果不是以前你们留下的,那一定是别人!”
我是想问她撬锁本领从哪里学来的……她怎么没有一点愧疚之情?
倪可暗想,环绕有福的悲惨身世和幼年经历,或许应有忧郁和消沉的表现。抚养她长大的老人去世那件事,在她心头所形成的阴影尚未散去,但为什么,她似乎不受影响?……
“对了,地下室有间储藏室是防盗用的双层门,那种加密锁,你也能撬开?”倪可提出方才就在心中滋生的疑问。
“当然没那么牛的本事!”有福哈哈笑着说,“那扇门,说白了是年久失修,上了锁和没上锁一样。不过,双层门里面那一侧的门确实没锁,是我幸运。那间储藏室里还有压缩饼干呢。”
“那是我爸爸以前执行任务领取的口粮。”倪可心头笼上了一层哀伤之色。
“哦?你爸爸是军人吗?”有福好奇地问,“那些都是放好几年不会变质的专用压缩饼干,又干又硬,味道很糟糕,不过总比吃变质的盒饭残渣好一些。”
“不是,我爸爸是医生。他帮助过很多国家的病人。”
有福眼神中满含钦佩的神情,“他这么厉害!难怪你家地下室的门锁都不是国内常见的款式,肯定是你爸爸从外国买回来的吧?不过,很好开倒是真的。”
倪可说:“刚才我找衣服的时候就发现门锁有问题了。”
有福点点头,她忽然觉得口渴,赶忙舀了半碗汤一口气喝光。目光却缓缓移向倪可的脸,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双眼陡然一亮,“你长得很像我的救命恩人。”
“怎么越扯越远了?什么救命恩人,教你撬锁的人?”
沈傲珊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原本思忖着让这个女孩多留几天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尽管每个人刚降生时都是一张白纸,但从娘胎里带出的劣根性,几乎如出一辙。
眼前的女孩子,既被双亲抛弃,又被流浪汉收养,再怎样出淤泥而不染,也是笑谈。她的爷爷——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家,虽然有些文化,毕竟长久处在社会底层,教会孩子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去谋生,本身就是极大的错误,却能让孩子充满成就感,更是错上加错。
不是没见过苦难,正因为见得太多,才懂得分辨善恶是非。
白墨然给无国界医生刊物投过的稿件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富含哲理的话——
“很多人喜欢为自己做错的事情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殊不知另外一部人绝对不会那样做——敢于承担和改正的人,即使被投身到一个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历尽千辛万苦,他们也不会让心灵开出一朵包裹着毒汁的花。因为他们明白,人生只有一次机会,要为自己、也要为其他人负责。”
这个女孩的人生,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首先当事人自己努力学会改变,而且能得到相关机构的援助。G市社会保障部门有位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应该可以提供一个好的建议。
“算了,是我疑心重。”沈傲珊内心里做了决定,面色也渐渐转为温和,“天气越来越冷,饭菜要趁热吃,别回头闹得肚子不舒服。”
有福微微愣了,眉眼之间闪过一丝怯生生的不适感,但很快消失了。
倪可向来习惯于母亲情绪的瞬息万变,故而也随着劝道:“是啊,你瞧我,光顾着耽误时间聊了,咱们先美餐一顿!”
有福点点头,高兴地说:“那吃完饭再聊。很久没连着说话了,意犹未尽似的,张开嘴就停不下来。我还有好多本事,你要是想学,我可以都教给你!”
倪可笑了笑,往有福的碗里添了一块蒸排骨,“食不言、寝不语,现在不急,待会儿我拜你为师。”
沈傲珊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把这个女孩子送到更适合她的地方去,刻不容缓——难道她想要把我的女儿也教成溜门撬锁的飞贼……续着倪可的话,沈傲珊也笑着说:“对啊,你们这些小女孩儿啊,聊到天黑也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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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秦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冥/想沉思。房间笼罩在一片黑暗内,没有灯光,所有的窗帘都紧闭着,连街边路灯的光都透不进来。
他喜欢在黑暗中思考。
几日不停歇的秋雨,似乎下得愈来愈紧密了。房里虽然开着空调暖和些,但还是能感到那种彻骨的湿冷。在这样的天气下,最好的享受就是躲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但他并不困。
有些感冒的症状,吃过自制的晚餐后,精神恢复不少,原本头重脚轻,再喝上一杯浓浓的中草药茶,渐渐好些了。
在深夜寂静的氛围里,特别容易引人遐思,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都在脑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漂浮着的假象或是真实发生过的旧景,此刻都变得清晰可见。
有时候他会想,人来到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要追求些什么,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是拯救了别人还是迷失了自我,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
楚秦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始终不多话,即使置身人群中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思维的触角越是敏感,他对人群越是感到疏离而无趣,喜欢让自己抽身而退,冷眼旁观。
他常将自己喻为人世间的过客,只是漂泊而过,冷静而清醒地独活着的宿命。
事实上,每个人即使命运各别,大致的轨迹都是相同的。很久以前,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融入到一个群体中、无法按照常理与他人自处时,就有了更深一层的觉悟。
不论身处何时何地,楚秦都能真切地感觉到这种人生过客的身份,像是身上披着一层厚重的茧,一层将自己与别人隔开的保护层。这种感觉,或多或少会带来孤独和游离的无力感,但他努力学着去适应。
倪可已经将近一周没打来电/话了。
从她回老家休假开始,楚秦心中那份牵挂就没有消失过,而且随时间的推移愈发浓郁了。他只和她讲过他的童年,却没细说其实他也曾在G市待过很长的一段时光。
在他暂居的那栋民居中,自己的房间在三楼。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了在基/地艰苦的训练,楚秦喜欢把椅子搬到窗户边,凝神眺望。从窗户望出去,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印象深刻。望向远方的那种体会,更强化了他过客的构想和身份。在那完全抽/离出来的专注冥/想中,镇定和满足占据了他整颗心,另一个自己开始和自己对话,正如段居安教授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置身事外,是保持清醒、断绝一切烦恼根源最好的办法。
是的,永远站在人群之外,用独到的视角去观察,用摒弃其他杂音的耳朵去听,不必去在意个人得失,更无须去计较自己的功与过。这样难得的超脱,在他年轻的那些年,却不能经常地出现。
脑中闪过几幅,楚秦不愿意回忆但总是反复出现的画面。
亲生父亲严厉的脸孔,母亲的眼泪,弟弟无助地躲在自己身后,紧贴着自己的瘦小的身躯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