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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后,宫外忽然来报,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重垂危。刘美本就已经积劳成伤,告病多月,却逢周怀政兵变,只得再度披挂上阵,虽然平定了周怀政之乱,却元气大伤,就此一病不起。
此时真宗也是重病,等刘后知道消息竟如此严重时,大吃一惊,见这几日真宗病情稳定已经能够上朝理事,便向真宗告了假省亲探病。
凤辇行至刘府,刘美之妻钱氏已经在门前相迎。刘后下辇,也来不及寒喧径直而入,边走边问:“怎么样了?”
钱氏泪流满面,只是摇头,刘后心中一惊:“如何到了这种地步?为何不早早派人告知于我?”
钱氏拭泪道:“老爷说,官家有病,娘娘心系天下,不可轻易惊扰娘娘,以免娘娘多操心。”
刘后顿足叹道:“他还是这副脾气!你们不该只听他的。”
刘府府第不甚宽广,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刘美房前,刘后走进去,但见刘美挣扎着要起来行礼,急忙叫人按住了,这边走到床前亲手扶住刘美。但见刘美病骨支离,不觉垂泪道:“大哥病至如何,我竟是今日才来看望。”
刘美看了看刘后身边,急地道:“娘娘何必出来呢,如今官家病中,宫中朝中有多少事,为了臣而轻出,实在是无谓如此 。”
刘后心中一酸:“阿哥,到这个时候,你还管其他事做什么?你我是至亲的兄妹,今日且把外务抛开,咱们就如普通的兄妹一般,叙叙家常吧!”
刘美长叹一声:“娘娘,臣没有用,帮不上你,还一直拖累了你!”
刘后忍泪道:“阿哥,你说哪里话来,若没有你,怎么会有我今日!”
刘美苦笑一声道:“娘娘,刘美这些年来,托娘娘之庇佑做到使相的位置,可是文不能朝堂之上,不能帮您解决辅佐朝政,害得娘娘多受制掣;武不能安邦定国,征战沙场,收复国土。如今官家病重,朝中那些臣子们虎视眈眈的,正是应该为娘娘分忧之时,谁知道我这个时候却不能为娘娘出力。这一病,还替娘娘添忧。”
刘后拭泪道:“阿哥,你本来就应该在家养病,若非为了帮我平定周怀政之乱,又再度操劳,何以一病至此。”
刘美方欲开口:“娘娘……”话未出口,便被刘后阻止了:“阿哥,你真的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小名了吗?”
刘美怔住了,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小娥——”
这样的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从刘美口中喊出了,听着他这一声“小娥”,刘后一阵恍惚,仿佛这四十年时光未曾经过,又回到了两人的少年时代一般。
刘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好久,没有听到阿哥这般叫我了!”
刘美苦笑道:“是的,真是好久了。还记得我们在蜀中之时,你才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眨眼,却原来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刘后含泪笑道:“是啊,四十年了,却仿佛犹在昨日一般!”
刘美凝视着刘后:“那时候,我说要带你进京过好日子。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我能晓得,会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倘若他们没有进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在蜀中留下;也许,他们不会成为兄妹;也许,他和她之间会有另一种关系的可能。
刘美摇了摇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真是老了病了,竟然冒出了许多平时隐在心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奇怪思绪。她的生命中,注定是广阔无穷的天地,与他偶有交集,却早已经越行越远了。其实从那年进京时,她开始从被保护者一变为掌控者,在这一片陌生的天地里涣发出超越于他的智慧和能力时,他就应该想到会失去她了。这个念头,在那片土墙后走出两个少年公子时,就已经让他确定了。从此,他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默默地远望着她,守护着她。然而,却仍是无能为力地一次次看着她受苦,受屈;看着她一步步蜕变,重生。有比他更有能力的人在保护着她,而她,也依然如与他相处的方式一样,先是被保护者,然后,一步步强大为掌控者。
“只是,我不放心你啊,小娥!”只是,在他的心中,守护她,已经成了永远的责任所在,而如今,自己却要在她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了,要弃她而去了。
刘后握住了刘美的手:“阿哥,你放心,我没事儿,任何难关我都能够度过的。你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等你病好了,咱们兄妹两个,还有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刘美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知道!”
刘后心中一痛,转过头去拭了泪,转回来笑道:“阿哥,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我的吗?”
刘美心中早知道自己时日不长,沉吟片刻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盼娘娘诸事顺遂,我于九泉之下也放心了,也好见刘婆婆了。”他眼神缓缓扫了一下室中,向钱氏招了招手,钱氏走了过来,他看着钱氏道:“夫人,你是个金枝玉叶,我是个银匠出身,这辈子实在是叫你受屈了。”
钱氏潸然泪下:“老爷,你我夫妻俱是一体,你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吗?”
刘美放开刘后的手,握住了钱氏的手,看着刘后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算享受了人间之福,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刘美出身贫寒,我家联姻,也不需要高门权贵之家。一对儿女,都已经定了亲事,都是咱们蜀中的老乡亲。女儿的亲事,定的是茶商马家,儿子的亲事,定的是王蒙正之女,都是普通百姓,中等人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只是惟玉跟了我一生,尽是操劳家事,如今幼子从广还在襁褓之中,还望娘娘多照顾她们母子。”
刘后握住了钱氏之后,道:“阿哥,我会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一般爱护,你尽管放心吧!”刘美一生虽为外戚,却一直小心谨慎,尽于职守,为人厚道,每任官职,都做得尽心尽力上司下属无不称好,又绝不结党结派,凡有官场纷争皆是避而远之,因此上便是一般高门世族,纵然看不起他出身贫寒又是外戚,却也对他的为人没有什么可攻击之处。
刘美处事一向低调,几个儿女的亲事,也是高门不攀,攀者不交,也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贫寒,反而特地挑了蜀中旧识乡亲,中等富户为儿女结亲,也是指望儿女们避开官场,不攀着外戚权贵。
刘后听得他这般一一道来,更觉心酸。但听着耳边刘美病弱的声音,看着满室药气氤氲,只觉得此情此景,虚幻而飘渺,仿佛不似真实,犹见蜀中栈道上,一对孤苦少年相依为命,憧憬未来。
时辰到了,刘后起身回宫。出了刘府,坐在御辇上向宫中行去,刘后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不顾仪制掀开帘子,只看着那府第上的“刘府”二字在夕阳西照下,显现一片不真实的灿烂之色,渐行渐远。
那一种绝望如渐渐涌上的夜色,将她的整个人渐渐淹没,忽然间她捂住自己的脸,泪如雨下。
半月后,武胜军节度观察留后刘美病死。帝后大为悲伤,为之废朝五日,皇后亲临刘府,祭奠如仪。
回到宫中,步下凤辇,刘后茫然走在宫中长廊,脑子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被挖掉了一块什么似的,空空落落,无所依处。
刘美是她生命中最初闯入的人,她和他一起逃难,一起到京中打拼,一起经历人生中最贫寒的岁月,纵然她和真宗将近四十年夫妻,但是她的人生中,却仍然有一块是真宗所不知道所不了解的,唯一能够和她共有的,只有刘美。
四十年来,不离不弃的守护,她走的每一步路,都可以回头看得见他那憨实的笑容,她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地守护在她的身后,永永远远可以一回头看得见他。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他会不在。
甚至,非他所愿地离开。
而她却无能为力。
宫门开了,真宗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经在等候于她。
刹那时,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控制力都忽然崩溃,刘后飞奔过去,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紧真宗,在灵堂上没有流下的泪,忽然如雨而下。
真宗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是绝望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望,那一刻她多年的面具打破,她的脆弱她的依赖都那样全然地涌现在他的面前。忽然之间,淡却已久的爱怜之情又重新燃起,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有过了?这么多年来她是能干的妻子能干的皇后能干的掌控者,独独这种脆弱无依的神情,他已经陌生了很多年了。
真宗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小娥,放心,有朕在呢!”
她依在他的怀中,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不能自控的抽泣:“三郎,你要答应我,你不能弃我而去,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她紧紧地抱着他,怀中的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真好,他仍是她的,是她的唯一所有,唯一所爱。
真宗柔声道:“你放心,朕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朕绝对不会弃你而去的,因为——朕也不能没有你啊!”
笼在心头的恐惧,需要确确实实的存在感来驱散,刘娥伸出手来,真真切切地抚摸着真宗的脸,一点点触手微温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着的,心中的压抑恐惧渐渐散去,露出了欢喜的微笑,她倚在他的怀中,低低地说:“三郎,我需要你,桢儿也需要你。”
真宗心中一软,看着怀中的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刘美的死,对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起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死亡的恐惧令得他们更加紧紧相依,真宗比往日更留恋于刘后的温柔,而刘后也收起自成为皇后以后,不自觉露出刚强态度,变得更为温柔和对真宗的依恋。刘美的死令她相信冥冥之中的强大力量,从前真宗信道,她虽然不反对,但自己并没有多少真的投入过。而如今,她宁愿去相信这一丝飘渺的希望,频频施钱去举行祈福仪式,对于各种仙方妙药都积极去寻求。更请旨在次年改元乾兴,并派人祭祀山陵,为皇帝祷福延寿。
这个秋天,看着黄叶一片片地飘零,令人越发地心寒。刘后站在院中,看着片片黄叶,她如今能够体会为什么历代明君英主,在后期却这么迷恋方术?为什么真宗会从操纵河图洛书到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拨,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事情啊!
不知道祈福、改元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冬天到了,真宗的精神,反而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年,真宗正式改元乾兴,大赦天下,正月里宫中举宴欢庆,真宗下旨封朝中三大重臣宰相丁谓为晋国公,枢密使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真宗忽然精神甚好,下旨御东华门观灯。那一夜,京中华灯遍地,灿若星宸。忽见传说中久病的皇帝出现于东华门上,百姓皆是惊喜下拜,场面极为轰动。
当夜真宗精神颇好,只可惜,谁也没有看出,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桃花初开的时候,真宗忽然旧病复发,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