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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连下数日,进山的路全部封死。
三棺山俨然变成了白色的硕大棺椁,只有山坳里的玄清庵,因了频繁的清扫,露出些微的深色。
差不多每一天,鱼薇音和寻瑜同坐在祖义房间的桌子旁,帮庵里抄写经文。
大雪封山之后,进出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出山采买用度就成了最艰难的事情。
为了节省火炭,她们俩便和庵内的尼姑们一样,白天自己的房间从来不生火。
即便是晚上燃了火炉,也是在睡前只烧一炉炭,有时候不到半夜,炭火便燃尽,屋子里气温骤降,冷风瑟瑟铪。
幸而棉被够厚,蜷缩在榻上,也还过得去。
可大白天的就不能一直躺在被子里了。
遂,她们便到祖义的屋子里取暖。
——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是不可以挨冻的,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燃着炉火。
闲来无事,鱼薇音就从慈心住持那里拿来笔墨纸砚和经书,和寻瑜一起帮忙抄写。
她自知字迹不太漂亮,就写得很慢,力求工整。
倒是寻瑜,写出来的字相当苍劲有力,一笔一划之间均可窥见昔日练字是多么的刻苦。
祖义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两步,但伤腿使不上力气,总归是跛的。
鱼薇音就劝他,现在尚未痊愈,等彻底好了,自然健步如飞。
祖义没有再把担忧写在脸上,只在内心独自煎熬,不希望变成走路颠簸的废人。
为了练习走路姿势,他经常下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有时是为炉子添一块炭,有时是给两个姑娘加一杯热茶。
总之,没有闲着的时候。
为此,做妹妹的总说他。
“哥,你让我省省心好不好?你还没有痊愈呢,若是走来走去累着了,落下后遗症,还不得让我牵挂你一辈子?”
“哥,你再不听话,我就不吃饭了,反正将来也会被你拖累死……”
“哥,能不能乖一点?你这么可恶,真不像是我的哥哥……”
每当这个时候,寻瑜写字的手就会放慢速度,静静地倾听女子说话。
而祖义,通常都是笑笑,并不反驳,也不解释。
遂,偌大的房间里,往往只听见鱼姑娘一个人的声音。
原以为平静又安逸的日子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然而,一个意外却发生了。
一早上,鱼薇音出门来扫雪。
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的积雪足能没过小腿。
许是前一晚抄写经文,睡得比较晚,寻瑜并未起床。
女子独自清扫,一个时辰过去,累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休息之际,瞄了一眼俏儿的房门。
这丫头每天猫在自己房间里,和伤员祖义一样,十二时辰燃着火炉。
之前的几场大雪,她都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帮忙除雪。
有一次,女子实在气不过,直接冲进婢女房间,扯她出去干活。
孰料,她却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来了月.信,是不能劳累的。
没有办法,鱼薇音只能放过她。
算算离那次已经过了十来天,想来俏儿那真真假假的月信应该“走”了,便去她房间喊她出来。
轻敲房门,没有回应。
另外两人还在睡着,女子怕喊醒他们,又不能大声说话,只有放弃。
然,还是有点不甘心。
转身离开之前,用力推了房门一下。
没想到,门板竟然被推开了。
怔了怔,女子往前凑近,透过门缝看向屋内。
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又迟疑了一刻,一闪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屋子里很冷,几乎跟外面没有分别。
鱼薇音呵着双手,揉搓着冰凉的手指,往榻边走着。
榻上乱糟糟地堆着被子,好似有人躺在里面。
站在榻边,女子的脸孔绷了起来,“俏儿,别睡了,出去跟我扫雪。”
她就不明白了,这婢女早睡晚起,竟然不觉得腻,还能够睡得着。
一个大闲人,哪儿来那么多的觉呢!
话音落地好一会,也没见床上的人有所反应。
这就让鱼薇音气不打一处来!
“我跟你说过,甭管你将来要坐在多么高的位子上,你现在的身份还是婢女。虽然不用伺候谁,但至少你得为大家分担一点劳动吧?人家寻瑜从住到后院开始,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你怎么好意思频频偷懒?”抱着手臂数落,强压着怒火。
即便如此,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俏儿,你别太过分了啊!信不信我……”一边说,一边去扯婢女的被子。
然,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未出口的话便被咽了下去,——俏儿根本就没有在榻上。
被子下面,摆放的是一只枕头,这就使得刚刚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好似下面躺了一个人。
鱼薇音的怒火瞬间就消失殆尽。
这太不寻常了!
不待他想,她疾风骤雨一般冲出门去,把各个空置的房间搜寻个遍,还是没能寻到俏儿的踪影。
甚至连院子里堆放煤炭的小棚子都翻了一遍,仍然无所收获。
搜寻无果,女子又回到了俏儿的房间。
进门之后,她环视四周,冷冷清清的,不像上一次进房时那般温暖舒适。
俏儿很会伺候主子,也是个很会自我享受的人。
她不可能容忍自己的房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榻边站了一会,女子走向了火炉。
炉子冷冰冰的,里面的灰烬没有一点温度。
按照炭火燃烧的时间来看,至少在子夜时分,俏儿就不在这个房间里了。
若是她在,会在那个时间段给炉子添炭,否则炭火就要熄灭。
而上一次添炭的时间应该是晚饭前。
去中院取晚饭的时候,她们还在月亮门那里擦身而过来着。
如此说来,俏儿是在晚饭后到子夜这段时间出的房间。
天已经黑了,而且外面还飘着雪花,夜里温度很低,她会去哪儿呢?
是跟宫里派来的人接头吗?
可整个三棺山已经被大雪笼罩,进出玄清庵的道路全都堵死,庵里的人出不去,自然,山外的人也进不来。
那么,她到底出去找谁了呢?
解不开疑问,女子便走出门去。
这时,寻瑜已经在扫雪了。
她没有跟紫衣女说话,而是直奔角门,查看门上铁锁是否锁闭。
没想到,锁头竟然是锁着的。
也就是说,俏儿不可能由角门出去。
因为每到天黑之后,中院和前院的大门都要上锁,所以她更没有可能从那两道门出庵。
这就让鱼薇音更加费解。
怎么?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时候,寻瑜见她站在角门边发怔,便好心走过来,轻轻触了触她的手臂。
女子下意识望向淡紫色的面具,脸上依旧茫然的神情。
“你怎么了?”寻瑜用手势问道。
“没什么……”鱼姑娘摇摇头,却没有把疑惑说给寻瑜听。
不是想保密什么的,而是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么诡异的事情。
都是姑娘家,胆子没那么大,万一寻瑜得知了这件蹊跷事,一定会心里不安的。
“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你快点去侍卫长的房间暖和一下吧,我自己扫雪就行了!”寻瑜又比划着“说”道。
女子摇摇头,顾自去捡起一把扫帚,闷头扫着积雪。
两人合力忙和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大致清理好了院落。
随后,寻瑜硬把鱼薇音推到祖义房间去歇息,她自己端了早餐回来,把兄妹俩的留下,又端着自己那份回了房间去吃。
吃饭的时候,祖义把妹妹的失魂落魄看在了眼底。
“告诉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吃完饭,放下筷子,男人黯然问道。
他的腿伤迟迟不好,总认为自己是累赘,拖累了女子。
若是换做身体康健的时候,想来她一定什么都肯主动告诉他,而不必担心会让伤病中的他烦扰。
鱼薇音听了哥哥的问话,为难了一霎,忍不住说出了俏儿的事情。
“没有脚印吗?”祖义第一个想到的是足迹。
女子摇摇头,“没有。昨夜下了一晚上雪,把所有的痕迹都掩盖了……”
她一早就在扫雪,若是有可疑的脚印,早就发现了。
刚出房门,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平整的雪面,连飞鸟的爪印都没有。
“角门是从里面锁着的吗?”男人再问。
女子点头,“是的。我去看了,锁得好好的。”
“都谁有钥匙?”
“始终就一把钥匙,一直挂在月亮门下的铁钉子上……”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打开角门,对吗?”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俏儿怎么会出门之后,又从院内把角门锁上呢?”
“傻丫头!你想没想过,她是从角门走出去的,却再没有从角门走回来。”
“什么意思?”女子有点恍惚。
“哥的意思是,她打开角门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角门是谁锁的呢?”
“或许是跟她一起出去的人,抑或是她出去要见的人。总之,锁门的,是跟她见过面的……”
“等等!这太玄了!我应该去中院问一问,会不会是尼姑们随手锁上的。”拍了一下额头,“天哪,如果是谁不小心锁的门,那她就在外面待了一晚上,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冻死啊?”
这么说着,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别着急——”祖义的声音传出屋子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月亮门了。
然而,到中院问询的结果十分令人沮丧。
没多会,鱼薇音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祖义面前。
“如何?”其实不问他也知道结果怎样,却还是问了一句。
“问遍了每一个人,她们这几天都没有到后院来,更别说锁什么角门了!”女子嘟着嘴巴,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样吧,再等半天,如果俏儿还是没有回来,那就是凶多吉少了。”祖义不得不说出这些,让鱼薇音有一个最坏的打算。
“怎么会啊?”女子不停地摇首,不相信会有什么凶多吉少的事情。
俏儿现在虽然有点讨人厌,可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踪迹,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要鱼姑娘认可俏儿已经遇难的事实,很难!
“你听哥说!首先,她是自己出去的,没有任何挣扎或者反抗,这一点,请你相信哥,哥的腿脚不行了,但耳力还很管用!静夜之中,但凡有一点异响,哥都能够听得见。”男人扯着女子的手臂,让她好好坐在榻边。
女子老老实实地坐下,听取哥哥的意见。
“你刚刚去中院,一定问了大家昨天晚上是否看见过俏儿,想来答案是否定的。中院那么多人,若是她们说没看见,就证明俏儿一定不是从中院离开的。角门,是她出院子的唯一途径。”
“无缘无故,她干嘛要出去呢?”这是最让鱼薇音不解的地方。
“这一点,哥也觉得纳闷。要知道,现在大雪封山,不可能有人来看她……”男人说得迟疑,不想道明婢女的身份。
“哥,我知道,俏儿是皇上的人。”索性明说,免得哥哥为难。
祖义稍事一怔,转而微笑,“是啊,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呢?”
“我还知道,以前在昕王府的时候,俏儿经常到府外去跟宫里派来的人接头……”她没有说“俏儿经常跟哥哥你接头”,是想保护男人自尊呢!
“那时跟她接头的,就是我。”沉吟一会,“一直以来,俏儿都是跟我联络的。现在我还在庵里,她绝对不可能跟别人在外面接触。”
这一点,他十分笃定。
女子也认可他的判断。
“外面的人现在进不来,那么,她出去见的这个人,应该也是住在玄清庵里……”女子侧着头,冥想了好一会,也没猜出哪个人有可能跟俏儿一块出去。
倒是祖义,脑海里划过一个人影。
“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他小声对女子说道。
神秘的样子,令她打了个冷颤。
没有多问,她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往外面窥视。
雪后的院子十分静谧,没有响动,只有偶尔掠过的鸟叫声。
随后,她回到了榻边。
“怎么了?”轻声问男人。
沉默片刻,他把手指指向一个方向,“你……怀疑过她没有?”
声音很轻,她勉强能够听见。
“谁?她?”问出口,方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旋即,摇摇头,“没有。”
“庵里除了尼姑,就是住在后院的我们四个。你也说了,可疑人就在庵里。尼姑们没可能,哥的腿残着,又不是你,除了她,还有人值得怀疑吗?”声音依然很轻。
女子蹙起了黛眉,凑近哥哥,竭力压低嗓音,“可是,她一个哑巴,能跟俏儿有什么仇恨啊?更不至于加害于俏儿啊!”
未及男人说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而且,我跟她提到过,俏儿是皇上的女人,所以偶尔趾高气昂,让她别跟俏儿一般见识。既然她都知道俏儿的身份了,就更不可能做什么了……”满脸的不认可。
“傻丫头!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吗?”祖义继续循循善诱。
“她的身份?”懵懂地瞪大美眸,一头雾水。
“你想没想过,她……”看来,他得跟她说得再清楚一些。
然而,刚说了几个字,房门“吱扭”一声打开。
依旧一袭紫衣的寻瑜从外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