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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嫂子面临的问题如今降临到谭雅身上,她却浑然不知,无论李瑾怎么说,她只眼神涣散地坐在那里不动。
上个月还在帮着别人操办丧事、劝慰安抚亡夫姐妹,今天的伤心人却成了谭雅自己。
但奇怪的是,此时的她并不感到一丝伤心,不,确切的说,应该是感受不到心痛。
谭雅坐在那里,手放在胸口,自己似乎也在疑惑,为什么不像以前想象那般心痛得要死呢?
她又用力按了按,只觉得那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恐惧,没有心痛,也没有难过,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这闷热的天气似乎也离她而去了,甚至还冷得让她有些发抖。
隐约间,忙碌的军医,穿梭的士兵,高大的营帐。。。眼前一切的景象就像是假的一般不真实。
从见到了受伤的阮小七到出去和吴魁商量如何治伤,再到坐在这里等,谭雅虽然满面尘土,依然端庄地保持着淑女风度。
看到的人都暗赞谭雅不愧是大家出身(当然也有胡七郎觉得她娇柔做作),哪知道那个谭雅却像是套在她身上的壳子。
事实上,自从吴魁说了拔箭以后,她的魂魄就离开了身体,飘飘荡荡地悬在空中,似乎又回到了刚知道娘娘没了的那会儿。
能说能动,人却混混噩噩的,只剩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
李瑾说了一遍,谭雅虽然眼睛看着,但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每个字都听得明白,就是凑在一起的意思却怎么听也听不明白。
李瑾不由有些可怜她,才这么大的年纪,从小娇生惯养的长大,怕是听到让她殉葬的事情给吓坏了。
于是又细细给她重新讲了一番,见她还是木头一般,眼珠子都不会动。
李瑾着急起来,一旦周老三回过神来可要不妙,才要伸手拉她,远处有人走过来。
胡七郎其实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虽听不清楚他两人说话,但看李瑾伸手拉扯,不由走过来,
冲着谭雅冷哼一声:“小七哥还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你倒是都为自己找好了下一家。”
可惜这等冷嘲热讽的话也没入谭雅的耳朵,她直愣愣地,目无焦点看了一遍,其实根本没认出是谁讲话,也没听懂讲的是什么,就又转头盯着帐门不动。
帐子里面此时正在紧要关头,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突然听得外头胡七郎说话,那军医长本已握住箭杆的手又缩了回去。
周老三“操”了一声,眉头紧皱,僵着脸大步跨出去。
出门一见谭雅还老老实实地等在那里,周老三微微点头,冲着李瑾道:“怎么,李安抚使可还有事?若是无事,那就是当我周老三的话是放屁了!”
机会已失,只能再想他法。李瑾摇摇头叹口气,想到吴魁在里面,必能拦住周老三想要胡来。
又看了一眼谭雅,见她只看着帐门动也不动,此时强拉她走只会惹怒周老三,再说觉得那样做有些对不住阮小七,也于礼不合。
正在踌躇间,李瑾的亲兵找他说有家书到,他无奈只好先转头走了。
周老三目送李瑾走远,转头又对胡七郎道:“你给我消停点儿,要是耽误了我三弟治伤,我他娘的管你是七郎还是七娘。”说完,掀开帘子又进去了。
只剩下谭雅和胡七郎等在外头。谭雅倒也罢了,根本就不知冷热;那胡七郎明明热的要死,却不肯被谭雅比下去,硬生生在大太阳下站着不动,就是亲兵送椅子过来也不肯坐下。
周老三进了帐子,顿了顿,然后冲着军医长点头沉声道:“行了,别等了,拔箭!”
那军医长吐了一口气,将手中汗水擦干,两手合在一起使劲搓了半天,俯身上前,左手压住阮小七胸口,右手紧握住那箭杆,一提气,大喝一声“起!”一把将那箭杆拔了出来。
阮小七被拔得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抽搐一下,那血窜出老高来,围在周围做副手的军医马上用裹了药的纱布一层层往伤口上压堵。
周老三和吴魁两人不错眼地盯着那处伤口,见裹药的纱布换了几次以后渐渐不再透血,又往阮小七脸上瞧,伸手摸摸脖颈,虽然微弱总算还有脉搏,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那拔箭杆的军医擦擦额间汗水,低声庆幸道:“小七爷真是命大!这箭头巧在没插进心肺,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如今只看能不能挺过高热这段了。”
周老三握着阮小七冰凉的手,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也不禁热泪盈眶。
心中暗道:三弟,你可别关键时刻窝囊,那李瑾还盯着弟妹呢,你给我做出个爷们样,赶紧好起来!
吴魁见再无他事便率先出了帐子,对着谭雅道:“弟妹放心吧,小七兄弟箭拔出来了。”
谭雅看了半天,又往他身后跟出来的军医们那里盯了一阵,见军医们也都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谭雅这才魂魄归位,软□子,靠在椅背上缓了半天,起身郑重谢过,又问自己能不能进去。
吴魁也跟着看向那军医长,那人沉吟半晌道:“唔,自然可以。小七爷拔完箭定是会发烧,那里还得要人日夜看护。”
谭雅急道:“我就行!哦,不,不,你还是另派了军医随诊,其余的打杂事情就交与我做。”
那军医长一来是觉得女子心细,阮小七的娘子能伺候,自然要比他人好;
二来么,箭虽然是拔了,保不准高热阮小七他就挺不过去。
这军医长隐约也怕一旦阮小七出事,那周老三可饶不了他们这些看护的人。
所以当他听闻谭雅相求,沉吟一回立刻满口答应。谭雅哪知道他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对着军医长谢了又谢,闹得那个老兵油子也有些羞赧起来。
谭雅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如今那让人心悸的箭杆已经不在,可是阮小七还是面如金纸地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管怎么说,有口气就好。谭雅坐在床边看了半晌,她不想被人看见,低头将脸埋在阮小七手中,那许久含在眼泡里的泪才滚了下来。
周老三随后过来又看了一回,见谭雅脸埋在那里,还以为她睡着了,暗骂这娘们真是没心没肺。
正要翻脸,才发现谭雅肩头一耸一耸的,想是在哭又不肯出声让人知道而已。
周老三心里这才舒服些,点头叹了口气,叫出里面看护的军医,留谭雅一个人在那陪着。
天黑下来,两天未睡的谭雅依然了无睡意,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阮小七,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会过去的,会的,一切都会的。
帐外鸣号之声传来,负责看护的军医进来劝她休息,谭雅摇摇头,哑声道:“睡不着,你去歇吧,有事我喊你就是。”
那军医看她憔悴的不成样子还不肯去歇,心知便是让她睡又哪里能睡得着,再说这头一晚凶险异常,也就不再劝她。
谭雅仔细打量阮小七的脸庞,嗯,臭流氓的这张油嘴终于肯闭上了。
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无赖,如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要不是胸口隐隐有些起伏,便如同死了一样。
入夜时分,阮小七果然烧了起来,呼呼直喘,手脚都是冷汗,额头却烫得吓人,倒是有些要抽的先兆。
谭雅急急喊负责看护的军医来看,那人见此也有些心慌。
好在军医长来了,到底是经验老道,当即让人端上几坛子烈酒,一刻钟就擦一遍身子,又灌了一回药,硬是将这头一晚熬了过去。
整整三天,夜夜都是如此凶险。好在第四天的时候,总算不再高热。
虽然还是有些发烧,但手脚有了些热乎气,军医长发话说这关算是挺过去了,只留下谭雅看护就行。
松了口气的谭雅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从河曲府水寨来营里,到现在四五天,这闷热天气里自己竟然能够几天不梳洗,身上的衣衫都馊了。
只是这营地里都是男人,想要洗漱十分不便,本打算用水擦擦便罢,还是胡七郎送了一个浴桶过来。
谭雅才要起身谢她,却被胡七郎避过去,口中说什么并不是为她谭雅,而是怕小七哥好容易救活了再被她熏死,那可真是倒霉。
阮小七能退烧,谭雅是看谁都顺眼,闻言也不恼,再说胡七郎毕竟是好意送了来,只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谭雅笑了笑,依旧正经谢了一次,口中道:“我不管你是为谁,总是我得了方便,那就要谢谢你。”
见胡七郎嘴角一挑,又露出那副勾人的得意模样,谭雅此时也有了斗嘴的心情,抿唇接着道:“再说,我和你小七哥夫妻一体,你为他就是为我,总之我们夫妻俩领情就是了。”
胡七郎才得意起来的神情立刻变了味,憋气半天,最后撇撇嘴甩出一句:“伶牙俐齿!”转身气哼哼出了营帐。
傍晚时分,天阴了下来,前来探视阮小七的众人都说今夜必有雨。
阮小七刚退下烧来,外头下雨又能凉爽,这伤口也就不易再红肿,谭雅暗道真是谢天谢地。
五更天了,念了一夜经的谭雅揉揉酸痛的腿,走到营帐门边,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闻着泥土的芳香中混杂着的马粪气味,竟奇怪地不觉得难闻。
一夜清雨淋漓,打碎落花成冢。
终于熬过去了。两人相识在初夏,然后成亲,动心,伤心,吵闹,和好。
泪水从谭雅的腮下流落,她转身又回到床前,正要继续默念金刚经,就见那个无赖阮小七睁开了眼睛,带着熟悉的坏样子,冲着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