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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压的很低,云层暗而厚重,空气混浊暗淡的仿佛谁泼上去的墨汁。风飒飒的穿街而过,毫不费力的将纸屑残枝卷向天际。
这场春雨来的又凶又急,沐小木收起细骨的油纸伞,像拨浪鼓般甩了甩脑袋,湿漉漉的头发仍是不见丝毫干爽,她掸了掸靴上的泥渍,便将伞拎在手边往肃穆的大门走去。
守门人见是湛然的宠臣沐御史,二话不说便放了她进去,沐小木顾不上客套,急吼吼的就往里面钻。
沐小木是刑部大牢的常客,大理寺狱倒是头回来,不过牢里也并无不同,不过是阴暗潮湿外加狭窄压抑。她得了牢头指引,很快便在衣衫褴褛的众人中寻到了那张年少英俊的脸。
“施大人。”沐小木快步上前,出口唤了一声。
“咦?阿木啊。”施亦正坐在牢里玩稻草,闻言欢快的抬起头。
沐小木将湿哒哒的纸伞搁在一旁,利落的坐在了施亦对面,只可惜隔着粗粗的铁杆,施亦没办法如平日一般搭上她的肩膀。
“施大人。”眼前的施亦并未受什么苦,衣衫还是如往日一般干爽飘逸,脸蛋也如往常一样笑意满满,沐小木担忧的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木你不用知道的那么清楚啦。”施亦伸出手臂拍拍她的脑袋,笑眯眯的道,“居然还知道来看我,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阿木你是个好孩子啊。”
“施大人别闹了。”沐小木不开心的拿下他的手臂,认真道,“我所知道的施大人虽然迷糊,但决计不会做出泄露春闱试题这种事。”
“阿木啊,平日没白疼你啊。”施亦欣慰的点点头,道,“不过你这回猜错了,确实是我做的。”
“不可能。”沐小木断然道,“科举会试这么重要的事儿,大人再糊涂也不会这么做,施大人,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木啊。”施亦的语气带了丝无奈,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爱管闲事,前两回的教训可是尽数忘了?”
“大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沐小木扁扁嘴,眼眶红了一片,哽咽的道,“这事闹大了,圣上传旨三司会审,不是你做的,你可千万别认啊,认了就……”
“傻孩子。”施亦失笑,掐了掐她的腮帮子,道,“那萧泰很懂我,知晓我最爱珍奇孤本,遂揣了几本送我,我太过欢喜,一时之间有些得意忘形,才将会试题目泄露给他,是我咎由自取,你也不必太难过。”
“我不信。”沐小木咬着嘴唇,道,“你休要胡说。”
“真是一点儿都不讨喜。”施亦佯装生气。
“大人保重,我这就走了。”沐小木豁然起身,深深看了施亦一眼,转身欲走,却被施亦扯住了袍边。
“阿木啊。”施亦难得低沉的望着她,道,“别做傻事。”
沐小木抿着唇不说话。
“你查了也没用。”施亦略带愠怒,道,“御审的时候我都会认的。”
沐小木鼻子一酸,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施亦望向空空如也的手掌,垂下眼睛,长长了叹了一口气。
沐小木出了大理寺心情郁结的更加厉害,雨势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愈加猛烈。她撑着不甚结实的细骨纸伞,宛若风暴中飘摇的一艘小舟。
她沿着长街往西走,不消片刻,后背便湿的厉害,她握紧了伞骨,终于驻足在了一栋宅子的大门前,她将伞收起来,叩响了锡环,很快便有人“吱嘎”一声拉开了大门。
来人并没有请沐小木进去的意思,他笔直的立在门前,面容冷峻,神色漠然。
“苏大人。”沐小木对他的态度略有诧异,不明就理的道,“苏大人这是……”
“我知你为何而来。”苏默打量着她,道,“可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沐小木捏着伞柄的手冻的微微发痛,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进眼睛,她用另一只手抹一把,又道,“施大人平时如何对你的,如今……”
“这事闹的很大。”苏默冷然的道,“施大人也认了,我还能做什么?”
“你不是不能做,是不想做吧?”沐小木看着麻木的苏默,怒气骤然升起,口不择言的道。
苏默不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沐小木亦毫不示弱的瞪着他。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只余遮天的暴雨,宛若利刃一般割开了黑色的地面。
“小木。”苏默僵了片刻,蓦然嘲讽的笑了,道,“我这个侍郎做的太久了。”
沐小木呼吸一滞。
“我也想尝尝尚书的滋味。”苏默看着沐小木惊呆的样子,又道,“我顶着一个侍郎的头衔,却做着尚书的事儿,而愚蠢的上司却厚享功名利禄,谁能平衡?”
“你胡说。”沐小木不可置信的道。
“就你最傻。”苏默摇了摇头,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
沐小木倔强的瞪着他,蓦然转过身,利落的撑开了油纸伞,“蓬”的一声,竹色的伞面便在碧青的屋檐下绽开。
“我都不管了,你为何要这么执着?”苏默看着她的背影,终是道,“三司会审,林大人是督御史,也会参与,他定会保施大人不死,你就别管这桩子事儿了。”
“任何事都没办法那般笃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一定会后悔。”沐小木不为所动。
“以施大人的迷糊性子,你不觉得离开朝堂反而对他是一种保护么?”苏默立在雨雾的一边,声音暗哑的道。
“苏大人,你这是在安慰我?”沐小木转过头,难看的笑了笑,道,“还是在安慰你自己?”
苏默一愣,不再言语。
“苏大人不消伪装了,你明明就满是担忧,装这幅利欲熏心的样子着实不像。”沐小木终是由衷的笑了笑,“我不知道施大人是怎么劝你的,可是与我无关。”
“你这是何必。”苏默叹息道。
“苏大人。”沐小木一脚踩进水里,黑色的泥水瞬间漫上她素白的靴面,她抬起脚尖,望着那团肮脏的污渍,道,“即便施大人大难不死,带着满身污点告老还乡……你觉得他还会开心么?”
苏默望着暴雨中的小御史,笑容带着几分悲凉。
“关心则乱啊。”沐小木没什么诚意的安慰了一句,转身便穿过雨幕走了。
沐小木回家的时候,雨仍旧落个不停,寒意从衣衫上钻进骨头里,冷的她缩成一团,她飞快的燃了炉子,将衣衫尽数换了,又烘烤了片刻,才觉得舒适了些。
待身子暖了,胡乱吃了些食物便拎了伞又打开了大门,一瞬间风雨便灌了进来,将将换的衣衫又沾湿一片,她顾不得那么许多,闷头又钻进雨幕里。
沐小木一阵疾跑,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她扣了扣兽形锡环,主人似是知道她要来,仆人一打开门便将她请到了书房。
待仆人退去后,沐小木推开了书房的木门。
“来了?”林贤示意她坐,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茶抹子很快冲了上来,香气也扑进了空气中。
沐小木施了一礼,便接过茶杯凑到嘴边,小小的抿了一口,热气瞬间驱散了湿寒。
“林大人。”沐小木将茶杯搁在桌上,搓了搓手指,道,“施大人……”
“唉。”林贤用杯盖浮了浮茶沫,也啜饮了一口,拧起眉毛摇了摇头,“这事儿似乎真是他的错,打从入狱的时候我就问他,他全部供认不讳,没有一丝犹豫。”
“大人信么?”沐小木视线盯着自己手指,低声问道。
“这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林贤苦恼的道,“这事儿也的确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往常那般糊涂,还真是说不准……”
“萧泰……”沐小木似是想起了什么,道,“萧泰何许人也?”
“萧泰舞弊被几名给事中上书弹劾,牵扯出施大人受贿泄题,与施大人同时关押在大理寺狱。”林贤想了想,道,“萧泰此人籍贯崎城,此次会试结束,名次十分靠前,本以为殿试之时会大有作为,不曾想竟是舞弊而来。”
“是么?”沐小木将茶杯笼进手中,不知不觉陷入沉思。
林贤也不打扰她,半敛着眼睛,略有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沐小木打了一个呵欠,使劲伸了个懒腰,她推开门,发现雨停了,阳光又铺满了天际,昨日的阴霾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散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路有气无力的走到馄饨铺前,要了一碗馄饨,小口小口的吃着,嘴里不住的念叨着萧泰的名字,忽而又念叨着崎城,总觉得崎城好生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认真想来又不得章法,正欲放弃之际,蓦然听到浑厚的笑声。
“官大人,你念叨的可是崎城?”馄饨铺的老板笑着掀开了后厨的挡帘。
“是啊,莫非你知道?”沐小木含着一口馄饨,十分没有礼貌的开口问道。
“自然啊。”老板走了过来,身上飘着一股子好闻的葱花味,“我就是崎城人,不过早些年可不叫崎城,叫顺城,后来才改了名字,现在知道的人可没几个了。”
顺城、顺城,沐小木眼睛一亮,随仁的籍贯不就是顺城么?那么,这个萧泰,难道与随仁有什么关系?沐小木想到这一层,激动的一拍桌子,回头才发现老板稍有惊吓,沐小木尴尬的笑道:“实在太谢谢你了。”老板不在意的笑了笑,便回到了后厨。
沐小木得了这层灵感,仿佛开了窍,四处寻觅萧泰进京赶考常去的地方,细致的打听了一番,竟真的被她找到些许线索,有老板表示偶尔见萧泰神神秘秘的约见什么人,而那人他曾经在随府门前见过。
沐小木似乎在一团乱麻中找到了起源,好像抓到了什么。
她一边揉脑袋,一边在长街上漫无目的的闲晃,脑海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萧泰在会试的名次那般靠前,又与随仁是同乡,并且与他有接触,那么身份就不言而喻了,自是一来就投靠了随仁。以随仁对皇帝的影响力,萧泰殿试想必名列前茅,若是定了一甲,亦或是二甲晋了庶吉士,必定入翰林侍君侧,若是手腕不俗,怕是混个个把日子,再入阁参政,随仁便又多了一大助力,政途更加势不可挡。
那么,施亦泄题给萧泰,两人共同入狱,而一众人等三缄其口,这其中得益之人是谁,似乎很是明朗。
谁会担心随党壮大,影响自己仕途,谁又能权势滔天,令礼部尚书也冤屈入狱?沐小木蓦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头顶的门匾上。
气派雄劲的“湛府”二字,铁笔银钩的刻在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