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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仁约莫三四十岁,长年的奢靡生活早已磨圆了他的体型,再也瞧不出当年上阵杀敌的狠厉。他闻言抬起头,笑出声来,道:“你说的可是刘怀?”
湛然不置可否的落下棋子,只拿眼睛似笑非笑的望他。
“湛老弟,刘怀可是跟我了我十几年的好兄弟,我对他是再放心不过。”随仁顿了顿,意有所指的道,“倒是你,可别把什么摸不清底细,净会惹麻烦的人搁在身边。小小御史,不知天高地厚。”
湛然闻言摇摇头,一边拨弄猫耳一边随意的道:“将军,高处不胜寒啊。”
“这话……什么意思。”随仁略一沉吟,狐疑的看他。
“这十几年的兄弟,知根知底的,若是口风紧还好,若是口风不紧,没事就在诸位大臣面前忆苦思甜……”湛然顿了顿,满意的看着随仁沉下来的脸,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上,善解人意的劝道,“我觉得,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总挂在嘴边可不太好,将军觉得呢?”
随仁一惊,脸立时冷了下来,目光在湛然身上游移不定。
“将军不必担心,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湛然瞧见他的样子,笑的颇为开怀,道,“人嘛,谁还没有点不堪回首的过去?所以说,身边的人呆傻爱惹事都不是什么大事,端看口舌牢不牢了。”
随仁沉默不语,手指却下意识的在桌面上敲击,似是在计算什么得失。
“哎呀,不好意思。”湛然拿起一颗棋子轻轻一落,漫不经心的扬起眉毛,浅笑道,“我又将军了。”
……
沐小木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番,发现确实没有可疑人物,便一路小跑往家跑,关上房门后才放下心来。昨儿个刘怀带了几个侍卫拦了她的路,揍了她一顿后问她还敢嚣张不,她瞪圆了眼珠子得了刘怀一个耳光,刘怀直嚷嚷还挺硬气,居然敢用愤怒的小眼神瞪他,大爷以后见一次打一次,明天还来这儿堵你。
沐小木想刘怀一定是误会她了,她明明是嘴肿了张不开,想用眼神表达她的敬意,她其实不想瞪他,她想表达的是泼了你一杯酒你至于么,我泼你你泼我好了么,打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结果他跟她沟通岔了,所以说粗鲁的武官就是没文化。
奇怪的是今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刘怀不像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尤其是在这方面。她寻思了半天不得章法便也算了,摸索摸索便睡觉去了。
沐小木这几天过的很是舒坦,林贤批了她几天假,刘怀也神奇的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脸蛋上也只余细微的痕迹。
是故今日一早,她便神清气爽的往皇城走。刚到皇城门口,就见一人立在门口远远的对她招手,走进一瞧才发现是宜嗔。
“这是在等我?”沐小木回头望望,发现没人,遂指了自己的鼻尖问。
“嗯。”宜嗔顶着惯有的表情点了点头,道,“我家大人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啊?”沐小木一愣,瞧见宜嗔严肃的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一路无话,沐小木却心惊胆战,这去的地方很眼熟啊,莫不是莫不是……沐小木猛然抬头四处打量,心里一沉,脸也耷拉了下来。
“我们这是去刑部大牢?”沐小木尽力掩饰语调里的颤音。
宜嗔不说话,只拿眼睛斜了斜她,便继续带路,果然一路分花拂柳之后,尽头是刑部那扇庄严厚重的大门。
“进去吧。”宜嗔双手笼在袖里,公事公办的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沐小木无奈的拱了拱手,扭头走进了刑部大牢。
这里与前些日子所见并无不同,曲折蜿蜒,阴森可怖。不知多久未曾清洗过的墙壁上沾着红褐色的污渍,瞧一瞧便觉得一阵心悸。
墙壁上的烛火勉强撑起一片微芒,宛若时断时续的心跳。
沐小木素来胆小,这空无一人的地方站久了,阴气便从她的小腿缠上了腰腹,令她脊背一阵发寒。“呜呜呜”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呜咽,仿佛鬼哭一般。沐小木心下害怕,却鬼使神差一样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拐过一个弯,便看见角落里有一个牢笼,里面似是关着什么,这个牢笼单独分割出来,孤零零的处在大牢的一侧。
沐小木走的近了,牢里那东西也蓦然朝她扑来,她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地。当她看清那东西之后,急忙用手捣住口舌,再也难掩震惊之色。
那个东西,是刘怀。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满身疮痍,似是不能再开口说话,只能不断的呜呜呜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他瞧见了沐小木的容貌,便一路匍匐到牢笼前,用手抓着铁栏杆,不断的向她叩首,仿佛在向她哀求,他一直磕一直磕,额头磕破流出血来,很快便渗进地里,再也瞧不出鲜艳的颜色。
沐小木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前几天他气势恢宏的来堵她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他一脚踩在她脸上,把她踩进泥土里不是这个样子,他抡圆了胳膊,抽她一个耳光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可是如今,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正匍匐在自己脚下,以一种失去尊严最卑微的姿势向自己求饶,当真是……讽刺。
刘怀不是个好人,沐小木并不怜悯他,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看着身上的伤口,估摸也活不了多久。下手这么干净利落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只有湛首辅了,只是随仁那么护着刘怀,怎么会任由湛然这样折磨他,她百思不得其解。
沐小木其实很受刺激,她想着家乡一整个村落人的鲜血还未干,可凶手却端坐朝堂,逍遥法外,而眼前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得罪了湛首辅,便轻易的丢弃了尊严和性命。这就是权势的意义和魅力么?
沐小木正想着,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随性自由没有一丝顾虑。这般闲适懒散的逛大牢,除了那位没别人。沐小木头也不抬直接跪倒在地。
“见过湛大人。”她低着头,声音微颤。
那人走过来,立在她身前,她只望见那一双墨靴,黑的深沉,走到哪里都纤尘不染。
“起来。”语调微凉,沐小木不由得想起前几日的夜风。
“谢大人。”沐小木立起身来,这才看见湛首辅一袭锦衣戳在阴暗潮湿的大牢深处,十分不合时宜,怀里的白猫柔若无骨的融进他的胸口,只突兀的露出两只墨兰的眼珠。
“我送的礼物,你可还喜欢?”湛然扫了一眼笼里的刘怀,视线落在了沐小木的脸上。
“大人是为了……我?”沐小木差点咬到舌头。
“可不是。”湛然专注的目光扫过沐小木的脸蛋,停顿在某处,眸色一黯,危险的眯起眼,道,“我的东西也敢碰,即便是弄坏,那也该由我来。”
沐小木一窒,打了个冷颤。
湛然一步一步逼近她,停在了她的身前,嘴唇几乎挨住她的额头,他将怀里的白猫抱出来,放进沐小木的怀里。沐小木脊背绷直,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将十分委屈的白猫祖宗一般的捧在掌心。
湛然俯下身,单手摸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着尚未褪去的伤痕,他的嘴唇离她很近,近到气息都喷吐在她的脸上。
沐小木很害怕,看着一语不发但眼神专注的湛首辅更害怕。眼前的湛大人面孔精致,鼻梁高挺,白皙的皮肤衬的一双黑眸墨玉一般。但是他看她的神色压根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瓷器。
“大、大、大人。”沐小木忍不住出声。
“好好保护自己。”湛然嗓音略带暗哑,又离她那般近,即便是脸皮厚如沐小木,即便是前一刻还害怕的不能自已,在这一瞬间,她还是没出息的涨红了脸。
“本官等着你。”等着你抛却理想,抛却尊严,心甘情愿的匍匐在我身前,宛若……,湛然哼笑一声,贴着她的唇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沐小木被他困在身前,无路可逃,而他眸中明灭的烛火,似是已将她焚噬。
……
沐小木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搓了搓肩膀,才稍微舒适一点。带着湿气和寒意的风掠过她的头顶,又引得她一阵哆嗦,略略缓了缓,便步履凌乱的往督察院走去。
她那日狼狈的从大牢里逃出来,身后是湛然肆意的笑声,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简直是惨不忍睹。
不过这几日她从承天门走到督察院更艰难了,因为自从刘怀出事之后,诸位官员看她的眼神越发微妙了。
早朝空闲的时候,人人都在猜测个种缘由,就着喷香的茶叶和瓜果深入分析探讨,倒还真讨论出了个所以然。一说因为湛大人不喜欢别人欺负他的狗,根据是湛大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打狗也要看主人”,二说是因为湛大人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下属叫狗,毕竟众所周知,湛大人更喜欢猫一点。众人一琢磨,便越发觉得湛大人平易近人起来,说来说去,不就是个畜生的事么?再加上已经分析出答案了,众人皆舒了一口气,闲暇之余,奔走相告,万望亲爱的同僚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触了湛首辅霉头,受个无妄之灾。
云雀阁
“大人,这里风大,您小心身子。”宜嗔拿了披风轻轻搁在湛然身上,然后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湛然从楼台俯瞰下去,便瞧见那抹纤细的身影,步履坦然,动作轻快。粗粗一看胆小懦弱,其实骨子里却异常的坚韧。
他瞧见她走几步就被赶过来打招呼的官员包围,满脸郁卒却又强忍着,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便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他用手遮着眼,忽而低低的笑了起来,像是问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何时才能惯坏呢?”说罢,又低低的笑起来,声音压抑又快活,微风掠过他的额发,阳光落在他的眉梢。他微微张开手指,露出一只眼睛瞧着底下的人,目光清亮,身板笔直,他不由得觉得嗓子一阵干渴,舌尖扫过干涸的唇,他略带难耐的道:“怎么办,真是……等不得了。”
底下的小御史没来由的抖了一抖,响亮的打了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