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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尹吹雪,是小荒东山吹雪楼的祖师,其实也不能称之为祖师,因为我不知道吹雪楼会不会延续下去,也不知道即便能延续,又能延续多久。
冬闲常常跟我说,你这楼主倒是做得潇洒。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懒——人叫做尹吹雪,剑叫做吹雪剑,楼叫做吹雪楼。
大约别人都以为我是爱极了这两个字?
自然不是。
我只是懒,有时候勤是一日,懒也是一日,何不懒懒散散地过呢?
唯有剑,此剑如我,此剑如我心。
我也常常跟冬闲说,总有一日要大荒内外都知道吹雪剑的名头。那个时候,冬闲只是坐在那石桌旁边笑笑,说:“会的。”
可是不管是我,还是他,都没有那个机会了。
和尚们向来是会搅事的,忽然之间说发现了什么罪渊,道佛两修齐心协力,准备一起去镇压。这灵枢大陆有无数口罪渊之井,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涌出罪力。
罪力,人性之中的恶念累积产生。但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来历,每天有那么多的人作恶,之前怎么没见变成罪力?
那一天早上大家一起出发的时候,我问冬闲:“你也去?”
冬闲说:“自然要去,你去,我也去。”
我看了他许久,却觉得他眼神里藏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你有话没说。”
“我习惯说一半藏一半。”冬闲毫不掩饰。
那时候我笑了,“藏了一半什么?”
“罪渊之事一定有古怪,我去看看。”他说了依旧等于没说,不过冬闲这人,很会转移话题,转眼便对我道,“我觉得你心底的魔鬼,就要出来了。”
冬闲总是说这样奇怪的话,我已经习惯了。
很多时候我看不懂冬闲在想什么,可是冬闲总是能够很准确地一眼看穿我。这样的人很可怕,幸好,他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正气宗距离吹雪楼并不是很远,后面那黑水潭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小自在天的佛修们已经到了。
一群和尚站在岸边上,看着一名披着红色袈裟的大和尚在前面查探。
那便是修士们传言之中的枯叶禅师了吧?一脸庄严肃穆,自然跟别人不一样。
道修这边的人基本来齐,枯叶禅师微笑了一下,似乎眼前面临的事情不是什么危机,他手上有鲜血,不过已经用一方手帕给捂住了,只道:“贫僧已经将下面罪力封印,只要诸位下去加持封印便可。”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里的人都是自愿来的,前一阵参与过封印别的罪渊井口,见识过罪力喷发时候的场面,但凡修为不到的修士,一被罪力感染就会发狂,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极其可怕。
那个时候,我真没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说什么封印永久,却也不是等死,因为毕竟还有人要上下跟我们交换,等到罪力衰竭的时候,便是我们出去的时候。
我已经记不清,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么能够放弃自己的性命,将扶危济困救世这样的事情当做是最大的追求,若是让我再选一次……
我不会——
不,我还是会……
冬闲说过,我是忍不住的那种人。
可是对于他来这里之前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我很是耿耿于怀。
我心里有什么魔鬼?光明正大而已,自己都没觉得的事情,冬闲说来却是信誓旦旦。
他甚至告诉过我,我心里的魔鬼是个什么模样,愤世嫉俗,阴险毒辣……
这些都跟我尹吹雪没有关系,在所有人的眼底,吹雪楼楼主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
我们下到了井里,下面安静极了,只听得见无数修士的脚步声。
道修和佛修分成了两队,都进入了井中,密道的尽头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不过佛家的封印已经将这一切的危险都封存起来。
我跟冬闲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在墙壁上开凿出合适的位置,只当做是打坐闭关了。
灵力在墙壁的线条上流动,又源源不断地汇入那周围的封印之中。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过去,可是下面没过两天就已经出了变故。
井口是封住的,我们要上去必须跟上面的修士联络,可那封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开始崩裂。下面的人,终于吵了起来。
冬闲站在我身边,笑看着前面的人,他说:“果然还是闹起来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最能考验出人性了。
我开始觉得,冬闲这个样子特别让人不喜欢。
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没察觉出我的不悦来,只说这些人迟早都是要闹起来的,转眼说不定就要开始自相残杀。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必须反驳他。
可事实是,我无法反驳。
因为就在那一刻,他的话应验了——
转眼之间,道修便已经朝着佛修出手,他们之前争执过,要留在这里,可是道修说这里不合适,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忽然就开始动手了。
我跟冬闲站在一边,只觉得这一切的合作,在生死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的不是这合作,而是道修,是这一切一切人深埋在心中的……人性。
一瞬间拨开了光鲜的外表,剩下鲜血淋漓的丑恶。
我觉得有些恶心,不想再看,可冬闲看得有趣。
一切都像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我看到冬闲转头,看了看远处那封印即将破裂的地方,然后他走了过去。
而我——
“尹吹雪,你站在哪边?!”
有人仗剑问我。
这地下的密道之中,忽然安静了一瞬。
我抬头看看那一群和尚,又看看道修,“道义二字,当重于诸位的性命。大家既然都是自愿来的,如今又何必后悔?”
说罢,我转身,便直接坐回了自己的石洞之中,将自己封存进去。
后面的人,即便是有不甘,这个时候看着依然坚持着的封印,兴许以为还不会出事,又可能是良心悔悟,终于还是全部回去了。
那个时候,冬闲站在井口前面,看着那一面奇怪的石镜,久久没有回来。
我没去理会冬闲,在我的印象之中,冬闲有时候性情太过古怪。
风波短暂,似乎这个时候就平息了。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我觉得自己修炼已经太久了,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刀剑落在人身体之中的声音,那种骨肉都被人切开的声响……
睁开眼,世界一片黑暗,灵识散发开去,忽然之间爆发的封印,相互残杀的人,转眼之间全部氤氲成一片血红。
道修跟佛修决裂了,站在最前面那个人,曾经是我至交好友,可是在我感知到他的那一瞬,我知道——再也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
冬闲,
——这曾经的朋友。
对他来说,不曾有过什么道义,只有他自己。
就像是他时常开玩笑说的那样,就算是有人在他身边被凌迟,他也照样地下期吃酒。
于是现在,旁人的生死与他无关。
冬闲在走之前,只停下来,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灵识,然后俯身贴着密道的石壁,说:“魔鬼要出来了。”
然后他走了。
我还在里面,看不见外面的光芒,也看不见冬闲。
我闭上眼,便是完完全全的安静。
我惊异于自己竟然没有出去阻止冬闲——对他们来说,那是他们的选择;对我来说,这是我的选择。
无法阻止旁人做什么,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我,只是我,尹吹雪。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井口忽然炸起一团乱光,于是整个洞中都死寂起来。
我在安心地等死,可是修为太高,到现在也死不了。
这种逼仄的时间,并非闭关打坐便可以过去的。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灵气。
灵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稀薄。
在开放的空间之中,绝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所以,是冬闲他们走的时候,在洞口做过了手脚。
剩下的人,只能在这里等死。
闭眼,心冷。
我不曾觉得冬闲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他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我依旧不觉得自己会去阻止他,就像是我,即便重新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让知道此刻结局的我,回到之前出发的时候,我依旧会选择跟冬闲一起来。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我们都是怪物。
想死吗?不想死吗?
所有一切的动静似乎都消亡了,吹雪剑被我拿起来,又放下了。
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凭你的实力,一定能出去;另一个声音则对我说,等死吧。
这两个声音,其实是一个声音。
我把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已经隐约知道冬闲说的是什么了。
于是我把自己所有的神魂,散落成千千万万的碎片,缓缓地渗入周围的石缝之中,从这一个狭窄的洞中,兴许过去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个甲子两个甲子……这些碎片能从地面之中出来,汇成新的我——
还是我吗?
或者说是——他。
于是六十甲子之后,我站在吹雪楼前,沧桑变幻,已经物是人非。
冬闲已经入了大荒,成为那地位最崇高的人,而我,楼前飞雪纷纷,抬手接住满手的雪,也是满手的冷——我,不过重头再来。
只是那备受我期待的魔鬼,并没有出现。
一路走来,是我知道的旧路,从东山到小荒十八境,再到四方台会,大荒……
我入了道阁,甚至开始期待与冬闲的再遇。
提着剑,一步步从道阁去剑阁,找人比剑。
于是我看到了他,殷雪霁。
大风吹不散飞雪,飞雪晴。
大风吹不散飞雪晴。
我叫尹吹雪,他叫殷雪霁,也是个使剑的好手。
在见到他第一眼的刹那,我知道冬闲对了——
只可惜,这一点,我没机会告诉冬闲了。
我的吹雪剑,被折断,刺入我的身体,冰冻了我的血肉。
漫天都是飞雪,我看到冬闲对我笑了一声,说:果然还是出来了……
他最喜欢用“果然”这个词,仿佛天下没有事情能逃脱他的预料。
殷雪霁,是另一个我,是我在洞中为他取的名字。
我割裂神魂,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重生。
冬闲,既然世上无事能逃出你的预料,那么——在杀我的时候,便该知道自己会有几分怅惘,何不将你这几分怅惘,藏得更隐蔽,莫要让我发现?
剑落,无声。
雪落,无声。
风吹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