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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寒路冻,冷月孤魂,提灯照尽黄泉路,往事都不如。暮然回首,天涯问情衷,一见意浓,奈何是虚里一梦,楼断人空!罢!罢!罢!只念是三生路上三回眸,此情不休。
……
绝没有半点风,天灰沉沉的,压得很低,很低。
通往清水墓的去处上横亘着一座桥,那桥沉腐老旧,破败不堪。那座桥的名字梁灼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见——那桥叫奈何桥,无可奈何的奈何。
桥下是从冥界流出来的无妄之水,咕咕咕地冒着小泡泡,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争着抢着要肉吃。
梁灼跟在许清池身后,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她好像隐约预料到什么,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去相信,去面对。
“怎么了?”许清池转过身来,眼眸如水,面上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梁灼不说话,直直地盯着那双眼睛,心里面突然开始无比抵触“镜花水月”这四个字,因为,在梁灼看来,许清池此刻的笑容就是镜花水月。
“哥哥——”梁灼鼻子一酸,冲过去伸手牢牢抓住许清池的手,仰着头看他,双眸含泪又喊了一声,“哥哥。”
许清池略显冰冷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过了片刻,他俯下身,低下头去轻轻的在梁灼的眉心处吻了吻,呢喃般应了一声“嗯。”
十年时光,梁灼早就发现当初哥哥送她的那个玲珑铃铛就是许清池自己的,她一直怀疑,一直独自偷偷乐着,可是她不敢问他,她怕她问他,他就真的会离开自己。她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美丽的秘密,她以为只要她不说破,她就可以永远享有那个秘密。可是,现在,她害怕极了,她怕再不说,就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去了。
奈何桥不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还有些摇摇晃晃。许清池和梁灼身上的灵力自然地避开了无妄之水的噬力,走过去,就是清水墓了。
清水墓周围环绕着奈河桥下的无妄之水,那水在墓中淡绿色的光芒里泛着淡青色的绿光,犹如匝尽一地的冷冷寒霜。
再也没有人,除了许清池和梁灼。
许卿绫的墓冢就在正前方,虽然梁灼知道里面不可能有许卿绫的魂魄或者尸骨,但是心里还是泛起一阵阴森森的感觉。
许清池撩起袍角,“咚”地一声跪在了墓前,青色的背影,与前世重叠刺痛了梁灼的眼睛。
许清池长跪在清水墓前,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他随师父来到灵界也还只是个懵懂的少年,他只知道崇拜师父、尊敬师父,因为他的师父是灵界灵力最高的人,因为他的师父正义凛然。后来他无意之中知道了师父许卿绫的计划,他觉得痛苦,他接受不了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最崇敬最爱戴的人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所以他谢绝一切许卿绫赐予他的殊荣,他一个人幽闭在子虚崖上,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不出来,即使他知道自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也不愿担任大祭司之职。
后来师父临终前,叫他过去,给他看了他的心魔,许清池又不由得觉得触目惊心,那样炼狱般的生活,许清池的内心更加矛盾,他能说什么呢,他爱戴师父是一回事,助纣为虐又是另一回事,他只能答应他保灵界平安,其他的,他的底线也只是袖手旁观,不参与其中也不阻止。他在他身前发了毒誓,也立下了心蛊,如今他违背诺言,自然也无话可说。如此这般,他也就不用在师父、师弟、梁灼之间苦苦煎熬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虚弱,梁灼扶着他躺了下来,许清池看着清水墓上刻着的冥文字迹,一字一字如同诅咒,跃然与眼前。许清池看着内心无限感慨。两千五百年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被师父从那场纷乱跌宕的噩梦之中带回来,那时候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即使现在他也记不起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之中只知道他是属于许卿绫的,他要为他做到最好。因此他是许卿绫带回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当中表现最好的,他是许卿绫唯一收过的关门弟子。至于许冰清则是因为当时许清池想救他,才恳求许卿绫无论如何留住他。因为当日带回来的那一千五百人中,凡是表现不合格的则就要全部处死。
在那场浩大的美梦中,他们那些人一开始都是乞丐、流民,后来被带到灵界过着比皇室弟子都要豪华的生活……
直到噩梦降临。
许卿绫轻易地一言一行就立刻将他们从天堂踢到地狱,那些孩子中,许卿绫爱时如宝如珠,一旦稍稍不满意就立刻用酷刑处死。许清池一直小心翼翼地沉淀着,保持着始终和许卿绫不远不近的关系,又加上他本身的刻苦和资质,也可谓是拼尽全力,但即使这样他也是压力很大,而剩余的那些孩子当中有的及时行乐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对旁人充满戒备,惟有许冰清一向是风流倜傥惯了,眉开眼笑到处是风情,许清池喜欢他的积极乐观和顶天立地,所以才暗地里略施小计让许卿绫留下了许冰清。可是后来许卿绫死了,随后许冰清也死了,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以为梁灼也死了,他的一千年的时光过得如此平淡,现在也算是难得有点用途。
至少,在他有能力救自己心中所爱时,他救了,并且如愿以偿救了下来。这样,许清池觉得就够了。
“师父,清池毕生别无所求,只求他日为灵界油尽灯枯之时还有一息之力能护住清池心中所爱,许她一世长安。”
“好!好!好!”那时候许卿绫已是弥留之际,庄贤慧的种种便越发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到现在许清池也还记得许卿绫当时的笑声,是一种极其恐怖而又痛彻心肺的声音,“好,你们既然都愿意为对方牺牲,为师就成全你,成全天下所有有情人!哈哈哈哈……”
那是灵界的一个秘密,曾经出现在梁灼的梦里,那时候许清池害怕极了,所以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将梁灼拉出来,虽然他不知道许卿绫那样怨恨的心魔里会给自己留下如何的灾难,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做。
他想,如果他和梁灼之间一定要有一场灾难,他希望承担灾难的人是自己。
……
槐安终于安静了下来,天也清明了,可是许清池知道这只是灾难即将开始的冰山一角,不过他累了,也不愿在做什么,许清池凝视着墓中缓缓流过的溪水,内心反而宁静无比。
“师父,你的怨恨反而让我懂得,珍惜此刻才是最重要的。”
梁灼走过来,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
许清池抬起头来看着梁灼,她也还是当初的样子,只不过此刻她不是那样眉眼带笑,只是,为什么她的眼睛蓄满了泪水。也许正如许冰清所说,他在她身边只会带来哭泣。
“你是圣火族圣女,你的宿命就是带来灾难,一千二百年前烈红云就是给灵界带来了灾难,导致灵界分崩离析群魔乱起。当初我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份,就是不希望你走上圣火族历代圣女的宿命。我本来以为将你远离灵界圈在这小镇之上,你就可以像一般的少女一样长大,不想,我还是斗不了你的宿命。所以,这不怪你。”
梁灼看着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许清池笑了笑,“你是我师弟和烈红云的孩子,我自然要保护你。”
“那……那……那你这是要彻底地消失了吗?”
许清池慢慢伸出手去,拉过低着头一脸悲戚的梁灼,软声道,“人生无常,生死随命。若我死了之后,你就继任灵界大祭司,护灵界平安。”
“不,要当你自己当!”梁灼激烈地大叫道。
许清池并没有管她,而是按部就班地拿出那管清笛,语重心长说,“这是七情七世,此笛一响……”
许清池面色凝重,看了看正前方的碑文,顿了顿,缓缓道,“你将这个东西送到浮云山,交给一个叫作阿鼻大帝的人,然后让他在半月内赶到南界。”
梁灼背过头去,哽咽道,“我不去,死也不去!”
“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灵界的圣火龙珠还有半颗在白衣锦手上,如今天下大乱,切莫让他用龙珠兴风作浪!”
梁灼从始至终也没撇过脸来,但是许清池知道她在听,很认真地在听。许清池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那管清笛,塞进了梁灼的手里。
梁灼的手猛地一震,终于还是拿着了。
“你!”
许清池扭过头去,对着墓碑继续跪着,不言一句,不动一色。
“池,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上一世……你在欢喜殿为了温婉长跪,那一晚我,我好难过,好难过,后来你过来安慰我……”梁灼看着跪在那一脸决绝的许清池,心如刀绞,泪盈于睫道,“当时我好开心,我觉得就是那一刻死去也值了,可是呢,可是后来不多久你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到我死,你也没有回来!”梁灼的双手在衣袖底下簌簌发抖,嘴唇颤抖接着道,“可是现在,现在你又要再一次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许清池,你知不知道,我恨你,你这样我恨死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梁灼上前一步,揪住许清池的衣服咬牙切齿道。
“娴儿,……你要是恨我……”
“还不如忘了我。”许清池的声音宛若五月里清早河边上的芦苇,飘飘荡荡,带着淡淡的、轻轻的、一下、一下温厚而静谧的气息。
“你……”梁灼梁灼心下刺痛,看着许清池一字一顿道,“你要是死了,我就要整个灵界去给你陪葬!”
许清池转过身来,极其痛心地凝视着梁灼,长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那随你吧。”
风断断续续地吹过来,越过周围的无妄之水,慢慢地,慢慢地向这边吹来,吹起许清池的长发,他的袍角,他的腰际上清笛的丝绳……
他的身上又散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来,渐渐地,整个清水墓里卷起了漫天白雪,飘飘扬扬四处飘散,一片又一片……
梁灼的睫毛上接了一片雪花,冰冰凉凉的,带着许清池身上淡淡的苦茶味,“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有,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想过没有,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我……”
“小时候,父王就会在这样的天气,下着雪,陪着我玩……父王特别爱笑,也特别疼我。那时候母后总是怕我出去玩冻坏了,不许我出去。只有父王惯着我,生怕我有一丁点不开心,可是,可是我偶尔生病了他也是最心疼的。我父王脾气就像是小孩子,一着急起来就吹胡子瞪眼的……”梁灼沉浸在往昔的美好记忆之中。过了片刻仿佛是梦醒了,怅然道,“可是我的父王一早就不在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国辅王府里骄傲的郡主,我目空一切,谁也瞧不起,我被父王惯坏了,胆大包天,结果呢,结果有一天父王死了,告诉我我只是一个被他捡回来的孩子……我以为,我是你心中重要的人,结果呢,你现在就要离开我了,和上一世一样冷漠绝情,没有任何回转余地!我最信任的人亲手杀了我!我最姑息的人亲手剥下了我的皮!我从小到大视如姐妹的人原来那么仇视我!口口声声说爱我的那个男人现在抱着那个鱼目混珠的女人!我的父王死了,母后也死了,所有的人都不要我,连你也要再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
纷纷扬扬的雪花下,许清池的眼睑微微湿润,像是雪花倏然一下,落进了瞳孔里。
“我以为全世界只要我找到你,只要我来到你的身边就不会再有颠沛流离!就不会再有黑暗!只要我来到你的身边,就不会有害怕!”
“可是……可是我以为的山河壮美就要永远的离开我了……”梁灼很是无力地松开了手,泪眼朦胧地看着许清池又道,
“并且这样他还嫌不够,还要我,还要我在他死后孤独地活那么久……”
“娴儿——”许清池动情道。
“你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的错我来承担不好吗?”梁灼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蹲下身去,泣不成声道,“清池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无论我怎么耍无赖,怎么想念,你也不在,不在了,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一想到我以后的每日每夜睁开眼后都不会再看到你了,我的心真的好痛……算我求求你,无论拿什么来换我都愿意,我错了还不行吗?求求你,不要……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你永远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要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况已经发生了,正在发生了,已经无从更改。”
“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真的、真的一点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没有。”许清池面色苍白,看上去虚弱不堪。
梁灼呆立在那,如遭雷劈,其实她也知道许清池的脾气,他不可能违背师父的遗训,更不会违背他自己。梁灼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嗡嗡嗡地响,她无比地恐惧,比自己要死去还要害怕,那种即将失去整个世界的感觉。她爬过去紧紧地抓着许清池的手,所幸他的手还剩下一点温度,梁灼将头埋在许清池的怀里,他的怀里泛着淡淡的苦茶香……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用手抚摸着梁灼的头,轻言道,“浮云山路途遥远,记住带着《莲华经》……”言语间已是气若游丝。
“不要!不要!”梁灼惊恐地叫了一声,搂住许清池的脖子,泪如雨下。
“我在呢。”许清池勉强撑出一丝笑容来,他也舍不得梁灼,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向是将死生看淡的了。可是此刻,他觉得万般无奈,这样的梁灼他忽然有些放心不下。
“不要,不要离开我。”梁灼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美丽的蝶翅一般黑而浓密的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
“好。”许清池笑了笑,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特别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幻想着你会回来找我,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和墨泱成亲而吃醋而后悔从而马不停蹄地来找我,然后告诉我你错了。那时候我还是骄傲地,我想自己总是有那么一点魅力的,可是……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太久了,那些年发生了很多的事,但是因为没有你参与,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的父王突然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有我的母后,当时我好害怕好绝望,那时候我只想找到你,哪怕你依旧不喜欢我,也要找到你,天涯海角也好,只要见到你我就会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从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在我看来,你就像,就像是我心底的一片阳光……”
“娴儿……对不起。”许清池细细地听着,心里一阵酸楚,他想过她会难过,但是没有想到她爱他也是这样深切。许清池满脸愧疚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梁灼的脸,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颤声道,“以后千万不要哭,不然我会心疼的。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去爱一个人,可是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没关系。只要你在,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亲,然后以后可以生很多很多的小孩,我们哪也不去,就寄居在草原上,离开灵界,到一个没人发现我们的地方一起变老一起老死,一起变成老爷爷老婆——”梁灼兴高采烈地讲着,突然感觉到那抚摸在脸上的手忽然滑了下来,扭头看去,心一惊,许清池已经没有了气息。
慢慢地,她甚至还来不及哭一下来不及喊一声,许清池的身体已经慢慢散化,化成淡淡的烟雾消失了……
……
良久,良久,梁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手里捏着那管清笛,掉不下一滴眼泪。
那是大历多少年,梁灼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来到清水墓,距离上一次在田新堂听别人说起清水墓已经时隔十多年。那一次,槐安的百姓因为贪欲在既定的甲子年份牵动了墓中的灵气,从而引发了灾难。梁灼还记得,那一次她一心想救那些人,只是单纯地想救人,不为理由,不思前因后果,只是盲目地全凭自己的双眼去判断事物,去认定事物。
那一次,许清池因她而死。
她,拿着《莲华经》和七情七世,成了世界上最孤寂的人。
那一次,她亲眼看到了许清池化去以后弥漫起的雾气,那一次,她躺在清水墓中七天七夜没有出来……
外面起了风声,紧接着哗啦啦啦响。起初,梁灼以为是要下雨了,只到有一阵子飘落进来,梁灼才发现,天,原来是下雪了。
雪落不止……
她在漫天大雪中走过那座奈何桥,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
……
(亲,情人节元宵节快乐……么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