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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灵界。
天上忽然下起小雨来,滴答滴答,细雨斜斜的下着,一点一点洒在湖水中央,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渐自远处或散或起连绵不绝。
……
许清池一身青衣尽湿,长发散下来,落在胸前,密密嗒嗒的沿着发尾往下滴着水珠……许清池怔了一下,双手微微颤抖。
……
他不信自己扭不过她的宿命。
“下雨了下雨了!”外面的人大叫起来,栖凤拓更是揪住青菱的小手趁机表情无限夸张道,“下雨了下雨了,我在灵界这么多年了,第一次看见下雨呢。”
初蕊夫人眼眸一紧,心中猝然一痛,低首用灵力远远传音道,“你真要如此吗?”
可是许清池没有回答她,飞身而去。
……
茫茫烟雨,冷冷清清,往事历历在目——
十年前,梁灼六岁,那一次,是许清池走到了那片绿色的梦里,拉出了痛苦不已的梁灼,带她去田新堂吃汤圆。
十年前,溪镇下了雨,梁灼走在许清池的身边,他的身上片雨不沾,许清池说是雨水沾不湿他。
十年了,整整十年,许清池也应了他当初的承诺,答应陪着梁灼长大。
只是他真的只是陪着而已,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反正凭借梁灼手上的那一串水晶铃铛,也可以感知她在哪里,正在干什么,是不是有危险或者饿肚子。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梁灼觉得很闷,久而久之梁灼自娱自乐的能力越来越强大,更多的时候,清修中的许清池都是被一阵大笑声或者其他的什么奇怪的声音猛然惊醒,然后当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时,就会一不小心看到梁灼像个小豆子似的在院子里蹦?来蹦?去,从院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嘴里念念叨叨、哼哼哈哈地练着剑谱,要不就是腆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躺在椅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转过身库嚓库嚓地啃着鸡腿或者苹果。总之,通常梁灼的声音就会一直充斥在许清池的耳朵边,笑的、叫的、唱小蘑菇的歌声还有估计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嗷嗷嗷地乱嚷嚷的声音。
……
那时候,许清池会有所觉悟,觉得当初根本就不需要给她什么铃铛之类的。
……
不过许清池想没关系,这样强大的骚扰正是考验他定力的时刻,他试着安慰自己把梁灼当成一次考验,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有些事根本没有办法忽略。
……
“大祭司,你的那件衣服好像该洗洗了……对不对?”
“大祭司,开开门,我还你衣服……”
“大祭司,开开门,我来拿衣服……”
“大祭司,你能不能每天抽一点时间陪阿丑吃个饭,阿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
“大祭司,你准备晚上不吃什么?”
“大祭司,你觉得明天吃什么好呢?”
“大祭司,你对昨天的菜谱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
“对了,大祭司,你有没有看到我带回来的新的宠物,在哪在哪呢?”
“大祭司,你不要动……”
……
许清池觉得他的几千年的清修,正在被一个小屁孩一点一点的破坏着,跟着被破坏的还有那些被挖掉的奇花异草,现在那上面冒满了番薯、青椒和番茄。原本安宁清净的院子变得红红绿绿热火朝天,有一天许清池甚至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只窜来窜去奇大无比的黑蜘蛛,在门外爬来爬去、不亦乐乎……
当然,更恐怖的也有。
不过,也许是以前过得太安静了。有时,许清池偶尔也会情不自禁想走近她,和她待在一起。不过这样的时刻,总是不多。好像——
七岁时,他带她去槐安看过一次烟花。
八岁时,他看着梁灼散乱的头发说,“阿丑,你的头发可以扎起来了。”梁灼说,“你就不会给我扎吗?”从那时起,他开始试着给她梳头发,只是小孩子的头发太滑,扎出来的头发也是各种奇门遁甲。
九岁时,梁灼生辰,他在溪镇热热闹闹的集市上买回来那件梁灼说过好看的裙子,斜条纹粗布的裙子,很老很老以前的一种,当时梁灼说好看的时候,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可是,最后还是记下来了,连许清池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带孩子可以加强一个人的记忆力。
十岁的时候,他带着她在槐安的古镇上买下了当年的那一座宅子,他说只要她愿意,他们就在这尘世修行,直到寂灭。
十一岁十二岁的时候,梁灼已经长大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艳,他就不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一直抱着她了。有时候,他会很严肃地问梁灼,“你觉得我老吗?”梁灼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哭笑不得,笑着摇头道,“不老不老,一点也没老。”可是,有一天晚上,梁灼迷迷糊糊在睡梦中醒来,发现窗户外面的影子没有了,就光着脚吧嗒吧嗒走出去看,结果大月亮光底下,大名鼎鼎的灵界大祭司竟然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对着院子里的一口大水缸自言自语道,“我老吗?好像还真有点哦!”那一晚,梁灼笑得肚子都抽筋了,想不到大祭司原来也这么爱臭美。
十年,有人嫌吵,有人嫌少
……
“我要你替我梳头。”
“你已经长大了——”
“我哪里长大了,难道是因为男女之防吗?”梁灼扑闪着眼睛,一脸狡黠地看着许清池。
许清池手里拿着梳子微微抖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伸出右手轻轻拔下梁灼头上的玉簪,梁灼满头的青丝流泻如瀑,飘落若雨。
青窗外,大雨瓢泼,雨水盈盆。
青窗内,菱花镜,红衣人。
许清池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穿过密密麻麻的头发触摸到她的头皮,激起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的手指如水,如潺潺流动的溪水,慢慢地,一点一点滑过她的头皮,她忍不住全身颤栗起来,心跳得不能呼吸。
那一刻,梁灼以为,若此刻闭上双眼,就是今生今世。
那样,他的手指会穿过她的青丝,将她的乌发染成雪白。
许清池轻轻从发尾拔下来一根青玉簪子,别在了梁灼的发髻之上,淡淡道,“恩,好了。”
梁灼内心忐忑,对着菱花镜一照,回头对许清池道,“大祭司,你的手艺总算有了质的飞跃……我终于有个人头了。”梁灼摸了摸头上的发髻,第一次看起来像个女孩的发髻,而不是什么兔子头、蚱蜢头、田蛙头……
“咦,大祭司,这……这个不是……”梁灼摸了摸发髻上插着一根簪子,对着菱花镜一照,正是许清池原来用的那根青玉簪子,心里一怔,看着许清池颇为诧异地问道。
“呃,就当赔礼吧,以前把你的头梳得那么……那么特别。”许清池低下头干咳了几声,两只耳朵却烧得红红的,转身朝外走去。
……
十年,十年的光阴,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美梦,他带她独自幽居在凡俗之外,幽居在湖心岛上,守着碧波万千。
她爱上了清水白粥,也爱上了阳春面,她喜欢在夜深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映在窗子上颀长的背影。
他说我还是大祭司。
她说,我没有说你不是。
……
转眼,梁灼已经十六了。那一张脸,在红纱之中跃然出现,许清池的眼睛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张脸,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在皇宫的城墙之中,他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心中怦然一动,那是一朵一直在绽放中的花朵,绽放在他心里。他记得,那个丫头她的闺名叫娴儿。他用明月带过她,那时他所记得的只是她火红的衣衫而已,那样红的颜色,他最讨厌的颜色,那一刻却令他无法忘却。
“大祭司,阿丑穿上这身衣服好看吧?”梁灼穿着那身火红的裙子在船艄上掀着裙摆转圈,两个清浅的梨涡如同红透了的红蔷薇。
“嗯。”许清池收敛了目光,点点头,拿起那碗浓茶细细啜饮。
“喂,那你现在是要走了吗?”梁灼凑在许清池的旁边,看着烟雨蒙蒙的江面,眼里雾气缭绕。
“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许清池凝望着辽阔无边的江面,慢慢转过脸来,对着梁灼微微一笑,眼睛里映射出一身红衣风华绝代的梁灼。
“这幅画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梁灼拿出那幅余晚晴叫她找的画,歪着头问。
“劫。”
“……”
“我让你找的曼珠沙华你有没有找齐。”
“已经差不多了,还有大半个月应该就可以全部收割了。”
“嗯。”
“大祭司,你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啊,阿丑那么可爱。”
“不是不是啊,不是可爱的这种喜欢……”梁灼急得直跺脚,着急道。
“阿丑,来,坐下。”许清池抬头看了看一脸激动的梁灼,低头笑了笑,朝她摆摆手道。
“嗯。”梁灼坐下去,伸手碰了碰船艄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脸上露出明媚的表情。
“你还是这么喜欢看雨。”
那一叶小舟在黑沉沉的江面上摇摇晃晃,似乎是要飘荡到无穷无尽的夜色里去,天黑极了,风又大,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地狂吹着江面,江水倾晃,如同许清池手里摇摇晃晃的茶碗。
梁灼咯咯咯地笑,眼睛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她笑啊跳啊,火红的裙子在许清池的眼睛里忽闪不明。
当梁灼终于玩累了,借着疯劲倒在许清池怀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湖中央的水是没有边界的,不由得脸色微微发怵,依着许清池的肩膀颤声道,“大祭司,这片湖是、是——”
“苦海。”
“苦海?”梁灼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眼睛睁的大大的。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许清池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如同江面两侧飘飘荡荡若隐若现碧绿色的灯笼。
“大祭司,我好像来过这。”
“嗯。”
“那时候,你带着我来这边取药。”
“不是。”
“不是?”
“呵呵。”许清池又倒了一碗浓茶,仰着脖子咕咕往嗓子眼里灌,待全部咽完,端着空碗对梁灼笑,“苦海之中,众因皆泯。”
“大祭司,你为什么要、要泛舟在这苦海之上呢?”
许清池没有回答他。
梁灼觉得眼睛发疼,那湖水在大风之中刮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厉害,那翻滚的江水简直要泼到梁灼的脸上来了。
梁灼的身体在船上晃来晃去,站立不稳,那一叶小舟似乎随时有被席卷而来的风浪吞没的危险。
波涛汹涌着,梁灼看见一座城镇,亭台楼阁、红墙绿瓦、街头酒肆依约可见。她还想看,却被许清池拦住了,他的手捏住梁灼的手心,淡淡道,“苦海之中,一切都是幻像,莫要被它引了去。”
“嗯。”梁灼低下头咬着嘴唇偷偷笑道,她觉得许清池的掌心此时此刻是有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