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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冕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思慕诸葛孔明而不得。
她常常在想,她到底是哪里比不上黄氏,论身份论样貌,她比黄氏只好不差。然而,她还是输了。输在三年的陪伴之上。所有人都说,她没什么好难过的,黄氏与诸葛孔明乃是结缡于微时,就算没有男女情爱也有相濡以沫的恩义,诸葛孔明断然没有为了她抛弃黄氏的道理。可是,那个人曾亲口告诉过她,他确实不明白何谓男女之情,也确实对黄氏只有恩义存在,但是,他舍不得看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难过。
彼时,月光姣好,刘冕因长时间的驻足等待,身子冷得瑟瑟发抖,无助地抓上男子的臂膀,反问:“那我呢?我不够深爱你吗?”
她对他的感情来源于第一眼的惊为天人,而后无数次的温润有礼。他是那么得好,好到让她沉迷。他会为她拾起掉落的簪花,会为她修补破旧的纸鸢……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可他听了她的回忆却清浅地笑道:“你比阿硕还小,我只把你当做孩子。帮助你的那些是长者对于孩童的,不是男子对于女子的。更何况,亮为人素来如此,倒是你此番提醒了我,以后还是注意些得好,不然又该惹她哭泣了。”
他口中的她便是黄氏,一个只会哭哭啼啼地娇弱女子,容貌丑陋却扶风弱柳。想来,男子都是一样肤浅的动物,喜欢懵懂无知,娇软温和女子,如他,如她的父亲。
她不是那样的女子,自然不会苦苦哀求,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不停地掉落,轻声询问了句,“你就从来不曾对我有其他的想法?”
“有。”在得知她的思慕之后,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娶她,虽然只是对主公拉拢人才的计策的忖度,但他还是想了,“只是,阿硕对我得好让我永远不可能违背给予她的承诺。”
他答应过黄氏,一生一世,只此一妻。
而且,对他来说,娶妻纳妾本没有太大的必要。过度的纵情享乐只会折损他的智谋。他最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与一人白首偕老,而是阴谋阳谋,护家人周全。
刘冕笑,苦涩而讥讽,“喜欢那样的女子,真不知是说你瞎了眼还是说你太重情重义得好。”
她看到的黄氏,只知哭泣。
如此,诸葛孔明才正式转眸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人?”
刘冕肯定,“娇生惯养,软弱无能!”
诸葛孔明还是笑,“那你错了。”可是,说完,也不解释,便径直地绕开刘冕回到自己的寝居。
隔着门扉的距离,刘冕能听到黄氏温软的声音,带着浅浅的怨怼,“你又回来得这么晚!”
他温和作答,“最近的事务有些繁多。”然后,像是走到黄氏身边与她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询问道:“今日,果儿可有不乖?”
果儿,是他们将要出世的孩子的乳名。
他和黄氏的果……
“有啊,她总是踢我,害得我都睡不好。”
“是吗?那果儿可不乖了。”
……
往后的话语,刘冕再听不下去,仓皇地逃开了。
再了解到黄氏,是从阿姊刘毓的口中,阿姊说她温婉贤淑,待人良善,并且博学多识,乃是她们所不能比。
刘冕自然不信,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不过,事情远没有到这里就结束。不多日,刘备召见刘冕,望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规劝道:“阿娈,这世上好男子多得是,我们换一个喜欢好不好?”
“好。”刘冕答,在父亲面前不用隐忍,肆意地难过着,“可是我……做不到……”
若是放弃真有这么容易,她早就放弃了。诸葛亮有哪里好?除了长得俊俏,品行端正,经天纬地,还有哪里好?
可是,又有哪里不好呢?如果不喜欢她算得话。
刘备看着她,不免心疼,良久,笑了起来,“那好,父亲一定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娶你。”
逼迫诸葛亮与刘冕成亲,不仅是为了刘冕也是为了他的城池天下,他需要一个更为坚固的纽带拴住诸葛亮。
刘冕却是不解,怔愣了许久,才犹豫道:“父亲,你不要逼他。”
她想嫁给她,做梦都想,可是,她不想他讨厌她。
刘备摇头,“傻姑娘,我怎么会逼他?而且,我逼不动他,为父能做的就是让他权衡娶你比不娶你的好处多。不过,不用担心,以孔明的为人,娶了你势必就会对你好。只是,大约没有办法让你越居黄氏之上成为主母。”
他能做的,最多就是让孔明纳刘冕为平妻。
“没关系。”她思慕他,已经思慕到了卑微的地步,而且,平妻就平妻,没什么不好。
随后,关于刘冕与孔明的谣言便在县府传开,都说,二姑娘对诸葛先生倾慕已久,早就水到渠成了,现在差的就只是个名分。
到黄氏将这谣言听到耳中,再经刘毓一提点,自己一分析,便再也坐不住了。也是这一次,刘冕对她的看法有了改观。
许久不见,她的身子比初见时更重了,浑圆的肚子像是要把衣服撑炸。她自刘毓房中出来,一路蹒跚,摇摇晃晃地正好撞进刘冕的长剑挥舞范围之内,刘冕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小心——”
然后,她便摔倒在地,平静地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死亡。她的身下,湿了大片,不明的液体吓坏了刘冕,刘冕捂着嘴,担忧道:“诸葛……诸葛夫人,你可有事?”
黄氏满面羞愤,却还是摇了摇头,镇静回答:“无事。”
说完,她努力想要站起,但是,腹部的疼痛压制着,久久不能行动,直到赵云上前帮忙。
赵云将她抱回寝居,求她不要把早产的事情归责到刘冕身上,她答应了,并且温和地说这是她自己造成的,与任何人无关。
赵云说,“阿娈,诸葛夫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济。”
“怎么说?”
“她早产的事,她要一个人承担,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从容不迫的吩咐一切。”
“她……”
“她大概是个佳好女子。”
赵云说着离开,她坐在庭院发呆,接着,便看见蒹葭疾步而来,急切地唤着:“姑娘……姑娘……诸葛夫人她要早产了,你快去看看。”
刘毓听闻,夺门而出。
“阿姊……”刘冕也唤她,愧疚承认:“诸葛夫人她……是因为我早产的……”
刘毓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却只是轻拍了拍她的手,哄道,“阿娈,你乖,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
刘毓这一去,就去了一整夜。
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刘冕没睡,追了上去询问情况,听说是有惊无险,生了个健康可爱的女儿才松了口气。
接着,又问:“那诸葛先生他……”
“他也是今晨才回来,为政事所累。不过……”刘毓疲惫的面容露出复杂的表情,“他还是十分珍视阿硕姊姊的,阿娈,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闹?”刘冕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该同诸葛先生在一起,她喜欢他,想和他成亲,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可以吗,“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黄氏?又到底是哪里配不上诸葛先生?”
刘毓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阿娈,你没有看到,在得知阿硕姊姊早产还独自承担的时候,诸葛先生的神情有一瞬的愤怒和心疼,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愤怒和心疼……他也会有别的表情吗?
“我不!我要嫁给他!除了他我谁也不要!”像是小孩子的撒泼耍赖,刘冕跺跺脚,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是我害她早产的,我就去请罪,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手!”
“阿娈——”
……
刘冕还是第一次踏进他和她的寝居。宽敞的屋室,收拾的十分干净,墙角的几案上还摆放着几个陶瓶,瓶中插着不知名却鲜艳好看的花朵。花朵之上是一幅山居人家,碧溪环绕,绿竹成荫。听父亲说,诸葛先生出山前隐居的隆中就是这样的景致。
他和她的那三年就真的这么值得回味?
刘冕心中悲戚,回眸望向眼前俊逸若仙的男子,歉然抱拳道:“对不起,是我害得诸葛夫人早产,请你责罚于我。”
诸葛亮却不为所动,既不生气,也不宽和,只淡淡回答:“不用了。这一切与你无关,是她自己看不开,做错的是她。不过,还要劳烦二姑娘转告主公,若主公真想要亮忠心不二,就别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那我……”呢?我算什么?刘冕想问,却问不出口。
但是,诸葛孔明知道,笑曰:“二姑娘始终是二姑娘,是这县府的主子,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随时都可以烟消云散。至于二姑娘的情意,亮配不上,也不愿配,烦请二姑娘收回。”
“如果我不呢?”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想要拼搏一次。
“那亮倒也不是不能离开县府。”
联姻的纽带和彻底失去这个人才,主公应该知道怎么选。
刘冕也知道,悲极反笑,“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是阿硕,我的发妻。”
也因为,她从第一眼见他便思慕于他,多年的刻苦勤奋,只为与他并肩。她愿意陪他山野乱世,安逸流离,忍受贫苦,耐住煎熬。或许,刘冕也愿意,但是,他不愿去看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如此缘故,也难怪日后他会那样情根深种。
……
刘冕醒来,恍若隔世地凝望着自己眼前的男子,弱冠年纪,肤色如密,安然而沉静的睡着。他的鼻翼线条恰好,弯至唇瓣,不薄不厚。就是这张唇昨夜亲吻了她千次百次,让她绝望地交出自己最重视的清白。
可是,他不是他。
刘冕抿唇,眼里满是恨,“若不是为了阿姊,我一定会杀了你!”
为了阿姊的安然,她选择嫁给他;为了阿姊的喜乐,她把自己给了他。
而睡梦中的男子并不自知,嗫嚅了一声,将她顺势搂入怀中,蹭了蹭她身上的温软,无比靥足。
“娈娈……”他轻轻地唤她,声音夹带着慵懒与沙哑,狡黠一笑,问道:“昨夜可好?”
刘冕:“……”厌恶地挣脱他的怀抱,翻了个身。
他却一点也不识相,如同黏土一般又靠了上来,并且开始动手动脚……
刘冕想起曹纯的话:“你以为你还是刘氏的二姑娘?我告诉你,你现在什么都不是!若不是司马先生为你求情,你现在就是军营里的妓子!”
“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样,我儿伤一处,你阿姊便伤一处!我儿难过一日,你阿姊便难过一日!”
“一年内,你若是没有身孕,你就回军营里去吧。”
……
刘冕没有再反抗,默默地流着泪,呜咽:“是不是我为你们曹氏生了孩子,把你哄开心了,你们就能放过我?”
她想回家,就算不能,也不想委身于人。
曹练苦笑,伏在她身上无奈地叹了口气,坚定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放过你。”
就算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人,就算她恨他,他也不会放过她。
说着,曹练起身下榻。
往后的多日,他留在军营里,没有回来。
再见,他黑了瘦了,同行在曹演与刘毓身边有说有笑。他们在聊什么,她听不太清楚,却注意到他面上奕奕的神采,与她阿姊的低沉失落形成鲜明的对比。
凭什么他们兄弟那么肆意!
刘冕暗暗握拳,转身入室,却没有注意到,曹演,那个虎豹骑的少将军,在战场上多么豪迈果敢的人握住刘毓的手时竟是万分的小心翼翼。
刘毓与刘冕不同,她内敛现实,自落入曹军手中便很清楚自己的命运,父亲不会救她,硕姊不会救她,谁也不会救她,谁也救不了她。她或许会死,或许会生不如死,但她必须承受。
嫁给曹演,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不开心,但是很满足。更何况,曹演对她很好。
“阿娈……”远远的,刘毓唤刘冕。
刘冕没理,执意地往前走。刘毓回首,望了一眼曹演,见他点点头便追了上去,追到居室里,刘冕兀自地喝着茶,冷哼一声,“你还来做什么?好好做你的曹氏嫡长子的夫人不好吗?”
刘毓摇摇头,无奈地唤:“阿娈……”说着,叹了口气,“你很清楚,我别无选择。”
“那我呢?为何我可以坚持你不可以?!他们是我们的仇人,你知不知道?!”刘冕有些激动,茶盏猛摔在桌案上,怒吼:“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害得我们与父母分离!这些,你都忘了吗?!你怎么能忘!”
刘毓苦笑,“可是,我有身孕了……阿娈……我有身孕了……”
刘毓的手无力地垂抚在自己的小腹上,想哭又想笑。
“你……”刘冕不可置信,“委身于他们已是逼不得已,你还怀了孩子!刘毓,你对得起父亲和母亲吗?!”
“我……”
“阿姊,我从未这么对你失望过!”
“我……”
“我讨厌你,刘毓。”
刘毓默了默,最后竟是一反常态地冷笑了起来,“你讨厌我,我又有多喜欢你?刘冕,我和你不一样,你自小便活在父亲与母亲的关爱中,可我呢?我哭,母亲说我不懂事,我闹,父亲说我不体己。我想要什么,都得在你不要的情况下才可以。你练武,父亲说你男儿志向,日后必成大器,我习文,父亲却说我没有报负。我只是个女子,只想平平凡凡的,都不可以吗?”
“可……可……”刘冕被刘毓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蹦出几个字,“可我们是刘玄德的女儿啊!”
“刘玄德?”刘毓讥讽,“他是谁?中山靖王之后?可在曹氏眼里、孙氏眼里,他算什么?不过是个织鞋卖履的贩夫!”
“阿姊……”
“这就像你们当初瞧不起硕姊那样。说硕姊自以为出身贵族,却不想已是入了刘氏阵营,什么都算不上!”
“阿姊……”
“不要再唤我了,往后都不要再唤了。”刘毓摆摆手,转身离开,“等你愿意唤我大嫂了,再唤我吧。”
“阿……”
……
三个月后。
刘冕似乎已经习惯了假装自己是个贤淑的妻子,伺候夫君梳洗更衣,为夫君洗手煮饭做羹汤。然而,每每夜深,她总忘不了当阳的那场厮杀,血肉白骨,宛如炼狱。她失去了很多兄弟也失去了很多亲人,更失去了自己。
她记得她和阿姊还有诸葛夫人一同被抓,可是,来到邺城的就只有她和阿姊,那么诸葛夫人又去了哪里?
“曹……演……”这是刘冕第一次主动唤他,满满的尴尬。
曹演却不觉得,喜出望外地应了声,“嗯。”
刘冕问他,“你知晓与我和阿姊一同被俘的少妇的下落吗?”
曹演疑惑,“谁?”
刘冕解释:“就是那个同我一起伤你虎豹骑数十人马的女子。”
刘冕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人物,曹演会不知道。
果然,曹演恍然大悟地样子,说道:“你是说司马先生的新欢?”
“……”
“那女子在你昏迷后还硬撑着,父亲本想将她就地正法却不料为司马先生赶来救走,而后,她就一直跟在司马先生身边直到赤壁之战火烧而亡。”
刘冕瞠目,“什么?!她死了?!”
曹演点头。
原来,不知不觉,她身边的人又走了一个。
刘冕捂着眼,克制着没有哭,但是心口生疼。疼得她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连曹练靠过来抱住她也毫无反应。
……
不久,刘冕也是怀上了身孕。
曹练高兴坏了,恨不能日日夜夜地陪伴在她身旁。她起榻,他担心碰到肚子;她用饭,他担心营养不够;她沐浴,他担心地面太滑;她就寝,他担心棉被不暖。
刘冕觉得,她快被烦死了!
“曹练,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曹练摇头,笑得谄媚,“娈娈,你是不知晓这有孕的艰难,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事。”
刘冕冷哼,“那就不要这孩子了。”
“别别别。”曹练惊慌,微微张开双臂,把她护在怀中,“你想啊,这可是我们的孩子,像你一样美貌,像我一样俊朗,既聪明又勇敢,日后定能成大器。”
刘冕呵呵,“成大器攻打荆州?杀了他外祖父?”
“怎么会!”
“那做什么?像你一样强掳别人的女儿做妻子?”
“……”曹练吃瘪,只好转说其他,“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多吃点补品,少碰兵器,沉稳一些。”
刘冕瞪眼,“所以我是不够沉稳喽?”
“不……不是!”
“那又是什么?”
“是希望你更恬静一些,为了孩子着想,乖。”
“所以孩子最重要?我是你家的母猪,只要乖乖产崽就好?”
“不是……”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曹练无语,好笑,“你明白,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只是在意我的身份与骨血。”
“……”话不多说,曹练抱住刘冕亲了亲,难得地有机会说情话,“娈娈,你记住,无论如何,我在意的只有你。”
刘冕,“哼。”但,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诸葛夫人的死,孩子的到来,让刘冕想明白了刘毓的话,她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委实不该再多奢求什么。更何况,杀了她的那些兄弟和亲人们的并不是曹练,就算是,她不也杀了虎豹骑数十将士吗?
只要不与自己的父亲正面交锋,好好做自己的曹氏二夫人又有什么不好?
至于诸葛孔明……也许注定了只能活在她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