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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少年五官精致,眉目清秀,纤细的颈脖伸延进繁复的衣襟之中,可是,不论怎么遮挡,都无法完全掩盖住其间一处又一处红紫的痕迹,圆圆的,犹似无数成熟的莓果。但,它们散发出的非是莓果的清新鲜美之气,而是无尽的暧昧缱绻。
如此情状,任是谁瞧见,都会认为,昨夜,此人定是经历了一场颇为激烈的巫山*。
可,明明没有。
我懊恼,手指一点一点地抚上那些痕迹,回想起张任的吻,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真怕,看到这些,孔明会毫不犹豫地递给我一纸休书。而且,就算他不给,不怀疑我,那么,别人呢,会不会说军师夫人不检点,委身益州时曾同他人做出苟且之事?这般,丢的就不只是我的名声了,还有孔明的尊严。
怎么,我就没有拦住张任呢?
越想越烦,我拾起面前的铜镜便是往桌案上一拍,真想拍它个粉碎。可惜,就算粉碎也没有用,那些痕迹依旧存在。如此,我还不如好好的想想到底要怎么办。偏偏,这个时代还没有围巾一类的物什。
围巾……要不找点别的东西替代?譬如带帽的披风,只要将帽子戴上,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这样想着,我便起身走到衣屏前试了一试。效果倒也还好,确是能够将整个颈脖掩盖住,可,春暖时节,穿这个会不会有点痴傻?
算了算了,痴傻便痴傻吧,总比毁掉我与孔明的未来好。
但,这样的装束多多少少还是引起了旁人的疑惑。例如,刘循,亲自前来送行,可,看到我的装扮,面上的亲和霎时转作不解,询问道:“春暖花开,军师这是?”
挡吻痕……但,到底不能实话实说。于是,我假意地咳了咳,故作病态,“栖自幼体弱,前些时日受了寒,不得不多穿一些。”虽然,多穿一些实在无须这么穿,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刘循总该不会连这个也管。
他是真的没管,不过,他不管,有人管,不仅管,还幸灾乐祸地在我身边偷笑,低声道:“昨夜,我倒是忘记除了诸葛孔明,你还要面见他人,不过,也好,就算是断袖之癖也总得让他人知晓你是我的,可惜,你还有办法把它们遮起来,只是,这般不热吗?”
我打他,趁无人注意,使力地拧了拧他的胳臂,咬牙切齿,“张任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一定要在你脸上刻个‘傻’字。”
他笑,悄悄在我颊边落下一吻,“是这么刻吗?”
我气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懒得理他。
有时,我真觉得张任的脸皮比我的还要厚上不少。
“军师。”突然,刘循唤我,将我叫到身前,对着我规矩行礼,颇为倚重尊崇的姿态,“同刘玄德议和的事就麻烦军师了,还请军师定要为我军争得先机。”
我颔首,尽皆应承,与刘循许诺,“栖必不负少主信任。”
而后,一一作别,我驾马,领着张翼等一众将士逶迤前往刘营。
此前,张任说,栖儿,你一定要安然归来。旋即,我便想起了一年前,离开荆州之时,孔明同我要去的诺言,要我确保自己的平安。我做到了,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可是,我要怎么告诉他,庞统不在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看着却救不得?
他会怪我的吧,怪我没有保护好他的至交,他除了家人外最为在乎的人?
其实,我真的希望他会怪我,这样,他就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就不用再将那些伤痛埋藏在浅淡的笑意之下了。
所以,孔明,就算不怪我,骂骂我也是好的。
“在担忧刘营中人会如何待你?”看到我的悲哀,张翼策马上前,与我并行。
我摇摇头,笑答:“担忧的事情太多,还没轮到它。”
如今,或许到了……刘营中人会如何待我,我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其实,我挺怕的,怕那些熟悉喜爱的人怨恨我,对我恶语相向或是不理不睬。不过,也还好,因为即便是恶语相向以及不理不睬也都代表着我回到他们身边了。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忘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
“你要怎么做?”
“里应外合,不过,我去见孔明的时候,还烦请你帮我拖住后面那些人。”
他点头。
到刘营时,守卫的将士横戟将我等拦在木篱外,审视着我等的装扮,揣测着我等的身份,戒备地问着:“你们什么人?”
我上前,面庞被遮挡在巨大的帽沿之下,只露出色彩浅淡的嘴唇,如实答:“吾等乃是雒城人,少主刘循的部下……”
顷刻,将士们戒备起来,将横着的长戟调转角度,以利刃相对。
我则依旧淡静,从容不迫地继续说着:“吾主命我等为使,前来拜谒,劳烦兵哥通报。”自然,来之前,刘循有同刘备致书,约好时间,言明拜谒目的。
如此,那些将士面上的厉色才稍稍收敛,又问:“使者是谁?”
“武阳张翼伯恭。”我答,说得是张翼而非自己。只因,我身份尴尬,既是雒城使者又是荆州叛军,如若贸然相告,怕是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擅自斩杀我于军前。
张翼也懂,因而,听到我说他,虽有讶色,但,很快恢复。
闻言,将士中才有一人不紧不慢地往中营走去,通报刘备。
半个时辰后,通报的士卒出来,不卑不亢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冷冷道:“吾主有请张将军。”
那姿态高傲得过分。
看来,刘军是想抢占主位,在会面之前便给益州一个下马威,告知益州一众,如今,荆州军实力强盛,更是连夺三城,会见益州使者乃是益州莫大的荣耀,待会入内,该怎么说话,说什么话,还请益州使者掂量清楚。
也不知这是谁的计谋,真狠。
但,还不止此些。进入刘军军营,道路两旁皆是屹立着威严壮硕的士卒,眸光锐利,看着我等却犹如看见势单力薄的蝼蚁,不屑防备。远处,还有响亮的呼喊声,齐刷刷得颇为规整浩大,应是正在操练士兵。
因此,我特意回首瞧了瞧除张翼外的益州军,见他们面上皆有戚色,便知晓这个下马威不仅狠,还挺有用。
张翼与我有同样的观点,在我收回眸光的最后,对我深意一笑。
我没笑,但,心里在雀跃。
及到主帐,益州军已是被吓得差不多,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恭敬与畏惧来。
若是真的要和谈,此时,益州已是大败。
入内,我有将在座的所有人寻视一番,除了高坐堂上的刘备外,还有悠然自适的孔明,不拘礼法的简雍,面色柔和的孙乾以及高大威武的张飞、赵云,皆是熟人。
上前,我率众与刘备等人见礼,“益州使者拜见刘豫州、诸葛先生。”
闻声,众人皆有些停顿,其中,孔明浅淡的笑意又浅淡了一些。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有认出我来,至少张飞没有。他不甚满意地说道:“前来和谈却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装束的这般怪里怪气,一看就是没有诚意。”
我失笑,想,这么久张飞还是没变,依旧这么急急切切的。
不过,到底又有多久呢?
抬手,我抚上帽沿,缓慢的,不动声色地将其褪下,但,其实,手颤抖得厉害。
“阿——”
看清我的容貌,张飞瞠目结舌,险些唤出我的真名。所幸,孔明谨慎,不着痕迹地夺过话语权,笑道:“子染,许久不见。”
当熟悉的笑容出现,当清俊的嗓音响起,我憋忍不住地红了眼眶,鼻子酸得好似快要掉下来一般。
终于,我见到他了。
可,为何不过短短一年,我却觉得恍如隔世?
孔明,孔明,孔明,孔明……
良久,我压抑住哽咽,回应,“许久不见,孔明。”
我该唤他“诸葛先生”或是“老师”的,可,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愿,就是想唤他“孔明”,我的孔明。
他滞了一下,手中摇扇的速率由二变作一,但,笑容不改,“在益州,可还好?”
“好。”可,不管多好,始终都比不上留在他身边。
“嗬。”张飞到底不肯噤声,硬是要自孔明那儿夺回言语的权利,冷嘲热讽道:“她能不好?都当上刘循的军师了,还能不好?照我看,再过不久她就要与我等争锋相对了。忘恩负义的叛徒!”
“翼德!”刘备严声。
我却不甚在意,冷淡地瞥了张飞一眼后,坦然地与刘备对视,说道:“豫州仁主,与我主刘璋乃是同族兄弟,本该兄友弟恭,互相扶持才对,可,如今,豫州侵临我地,占我城池,霸我百姓,深违礼法。我主仁义,遣我为使规劝豫州退军,莫要闹得兄弟相残,声名扫地。”
“此言甚怪。”反驳我的,非是别人,恰是我挚爱的男子,羽扇轻摇,言笑晏晏,“所谓汝不仁,吾不义,汝主召吾等入蜀相助,本该心怀感激。然,汝主失德,竟不肯救吾荆州于水深火热之中。此外,益州多郡非是吾主侵占,而是民心所至。如若不信,汝可随意寻访,查探民众之意。”
宛若回到了十多年前,司马庐中,俊逸若仙的少年与其貌不扬的少女相对论辩。
可,如今,少年已过而立,少女已为人母。
“诸葛先生说笑。荆州有难,吾主曾资辎重于汝军,助其一臂之力,却是汝等不安好心,竟是串通张松张子乔觊觎益州。”
“所给非求,吝啬供给,这便是先生口中所谓的‘曾资辎重’?”
“益州未安,粮草犹重,怎能随意资送?况且,出兵之前,吾主已有资助,想来,是汝军贪心,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供给。”
“兵甲千万,百万粮米够用几日?贪心之说实乃荒诞。其外,益州富足,粮草充备,若非如此,汝主又怎会在吾军初至时办置半日宴饮,难道是剥削百姓的不成?”
“百日宴饮,乃是为汝军洗尘所备,耗尽我军辎重,汝军为何反责怪我军不是?”
“为宴饮耗尽辎重,先生是在质疑刘益州之智慧?其外,我军请求辎重已是时过一年,难道前秋益州有灾?如此恕亮浅薄,竟是未闻此事。”
“无功不受禄,汝等既未安定益州,又如何敢求辎重千万?”
“不过回首援救,非是撤兵不理,先生何必说得好似我军背信弃义一般?倒是吾等本无深厚情谊,吾主仁义,念及族兄族弟之情,无条件相助。可,反过来,汝便以‘无功不受禄’为由拒绝相助我军,还真是有理啊。”
“……”我语塞,脑袋里事先想好的那些言辞用尽,不得不费时再想,“那汝军夺我谋臣法正孝直,暗通重臣张子乔,又该作何解释?这些,可不是一个念及兄弟之情的英雄该做的。”
“良禽择木而栖,法孝直自愿入我麾下,既非强迫,亦非引诱,何须解释?至于张子乔,早已知晓益州疲敝,其主暗弱,遂主动致书我主,欲与我主里应外合,此事亦无须解释。与其责怪我主,倒不如汝等自省为何会发生此类事情。”
“……”
似乎,这么多年,我依旧没有办法改变结果。
“好了。”孔明得胜,刘备倒是没有得寸进尺,反而适时阻止,既挽留了益州的颜面,又宣扬了自己的仁义,“天色不早了,几位就暂且在此住下吧,议和之事还是留到明日再议。”
“子龙,你去为几位使者安排住处。”
“诺。”
于是,在赵云的带引之下,我等步出主帐。
其时,张翼到我身边,笑道:“你们文士果真善言,竟是可以争论到如斯地步。不过,诸葛先生似是胜你一筹。也不知,你们往日争吵是否也是如此情状?”
我微笑,回答:“我们从不争吵。”
不是没有矛盾,不是没有怒气,只是,他肯让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