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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曹军拔营,往巴丘去。我扮作司马懿的书童,与其同行,以掩人耳目。据司马懿言,我身量较小,五官又太过女气,也就只有扮作书童这类少年男子才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不过,扮作书童有一点不佳,那就是书童的身份不够,是不可以驾马随军的,因而,我就只能步行,可是,对于我这么个极少徒步远行的女子来说,步行怕是极难承受。
我自知司马懿说得并无错处,也自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但是,思虑到,我若是坚持不肯徒步的话,势必会惹得司马懿费神,便装作无碍的笑笑,要他不要将我小看了去,我黄阿硕虽是女子却不娇弱,还不至于连徒步都承受不住。
他却是始终放心不下,好心好意地提醒我,随军步行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辛苦得多。
我颔首,但不改坚持,只道就先这般决定了,到时,若是真的无法承受再告知予他,想办法解决。自然,我心里的想法是,尽量不要告知他,毕竟我劳烦他的委实太多。
拗不过我,他也不再多劝,只是戏谑的笑,半带怒气半带嘲弄,说等着看我苦不堪言。
我撇嘴,瞪他,他亦是瞪我,最后,相视一笑,算是暂时达成共识。
到了行军的那日,我换上男装,全束长发,跟在司马懿身后倒也不显违和,反而有种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雌雄的感觉。
分别前,司马懿又叮嘱我,多听少言,莫要将女子的嗓音暴露;少接触兵士,以防引起别人的猜疑;难忍则曰,无须担忧麻烦他。
听后,我莞尔,挥手让他快些入前军,不要太过担忧。他冷眸,言,担忧倒没,就是看我那么愚笨、痴傻,他难免有些不放心。说罢,就扬长而去,姿态洒脱。
我忍俊不禁,随即听到身边的兵士一边咳嗽,一边惊诧地言,“咳咳……咳咳……刚刚那是司马先生吗?”
“怎么不是,你傻了吧?”另一士兵略有些嫌弃地答。
“可是,你不觉得刚才的司马先生很奇怪吗?难得这么关怀一个人……咳咳……”
“说你傻你还不信,人家是司马先生的书童,自小跟随司马先生,自是和司马先生亲厚,我们怎么比?”
“我怎么不知道司马先生有带书童出征?”
“你以你是谁,一个小兵,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那倒也是。”愣愣地同意,那兵士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于是,我身旁一暖,男子的汗味扑鼻而来,声音近在咫尺,“咳咳,小娃儿,你真是司马先生的书童?”
我却是觉得身上泛起一层疙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拉开自己同那士兵的距离,接着才友善地笑笑,点头。既然,司马懿嘱咐我多听少言,那我尽量不说话便是。
兵者素来不拘小节,所以,对于我的举动,那士兵倒也没有什么情绪,还如先前一般的又往我身边靠近,低声询问,“跟在司马先生身边是不是很辛苦?他那样的人看着就不太讨喜且难以相处。”
我摆摆手,意为还好。同时,另一个士兵严肃地提醒那士兵道:“你少说废话,若是传到司马先生耳中,小心受军法处置。”那士兵不满,嘟囔,“我说得可是实话,司马先生那人没什么大才还脾性怪得很,除了对丕公子好些,一点都不比文若先生、公达先生他们。”
“闭嘴!”拍了那士兵一下,另一个士兵失了耐性,“专心行军!”
“不让我说就不让我说,动手干嘛……咳咳……”
“你还说!”
我失笑,看着那二人觉得分外有趣。不过,心下自然而然地寻思起那士兵的言语,他说司马懿没有什么大才且脾性古怪,怎么听着与我认识的司马懿好似不太一样?我认识的司马懿,明明是个雄才伟略,看似不好相处,实则极为和善的一个人。如此,难道司马懿有意伪装自己不成?
自然,他若是真的有意伪装自己倒也不算是令人意外的举止。孔明不是和他说,想要成大事就必须消除曹操对他的戒心吗,那么有什么法子能比让曹操觉得他并无大才的好,而那新主,我若是想得没错,应该就是曹操的二子曹丕吧,历史上,不也是说他们关系极为佳好吗。
这些人啊,名声在外,活得却像是个戏子,人前人后的演戏,也不知累不累。
兀自地摇摇首,我懒得多想,亦是专心行军。其实,有些时候,我活得又如何不像一个戏子。人生如戏,或许,每个人都是一个戏子。
半个时辰后,大军出江陵城,提速行军。
提速后,司马懿对我的担忧逐渐实现。起先,我只是微微觉得鞋履有些不适,然而,不久后,小脚趾就是突突地疼起来,脚底也受咯得很。晌午时分,我彻底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似乎脚和鞋履每摩擦一次,脚上的疼痛感就增加一倍。
所幸,那种举步维艰的感觉出现不久后,全军得命休憩,用食饮水,半个时辰。休憩中,司马懿与曹操等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无暇分/身顾我,不过,他还是借机望了我多次,用眼神询问我可还好。我执拗,自是不肯服软,遂故作佳好的微笑,答,我无事,好到不能再好了。他却依旧有所狐疑,望着我迟迟不肯转眸,最后,还是他身侧的人唤他,他才挪开眼去。
再度行军,我走得歪歪扭扭,身形不稳,好似醉酒一般,惹得周身的兵士哈哈大笑,先前同我说话的那个士兵,又是和我言语,问我是怎么了,竟是突然走路不稳起来。我笑着摆手,依旧不说话。另一个士兵则似是看出了什么,笑道,“傻子,你居然看不出来,这小娃儿怕是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现在,脚疼着呢。”说完,他又补了句,“文士就是娇弱,像个娘们似的。”
我抿唇,疼到无力辩驳。
“要不,我背你吧。”突然,那个士兵敛唇一笑,站到我面前,曲了曲身。另一个兵士则又是拍他,“你这小子还真是善良!”说得那个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过,另一个士兵也不是什么狠心的人,随后,他道,“他背累了,我背你,我们这些兵士没才学,力气还是有的。”
我失笑,想说其实他们都很善良。不过,我还是不想麻烦任何人,遂依旧摆手,表示不用。然后,自己继续徒步,却不料双臂被二人抓住,听那二人说,“那怎么也得让我们扶着,不然你到不了巴丘,司马先生怕是得动怒的。”
犹豫片刻之后,我点了点头。
“咳咳……你这胳臂还真细。”那个士兵又是惊诧。另一个士兵鄙夷,“人家年纪小,还没长好,不过,以他这身板,就是长好估计也抵不上你我。还有,你这小子染了风寒就不要靠人家那么近说话,要是害了人家的身子,你就等着挨罚吧。”
轻笑出声,我恍觉似乎有好久都没有这么单纯的愉悦了。
“对了,你一直不说话,难道是哑巴吗?”
“人家是不想说话,哪来的那么多哑巴。”
……
一路欢声笑语,吵吵闹闹,尽管疼痛我却陶醉其中,甚至有些希望这段路可以变得长些。
入夜,全军再次休憩,起火架釜,支帐卸马。此番,曹操那些人倒是没有聚在一起了,因而,得空的司马懿一下马就前来接我。彼时,我正坐在营火前,听着那些兵士谈天说地,听着他们畅所欲言,享受而羡慕。
“对了,小三子,你给我们唱你们故乡的歌谣吧。”一个士兵对着那个士兵说道。而“小三子”就是那个士兵的名字,因是家中老三取的。
“咳咳……咳咳……我有风寒,唱不起来啊。”小三子摇头,为难的样子,想唱却又不能唱。
随即,无数人遗憾。与此同时,司马懿出声,看着我道:“走吧,随我回帐。”然而,他一出声,所有的声音全都戛然而止。
我不满地蹙蹙眉,抬眸望向他,一瞬间又被拉回到所有的悲苦中。
这时,小三子骤然低声,“其实,我们家乡的歌谣,司马先生也会,他也是河内温县人。”另一个士兵又是骂他,不过音调亦是低得很,“你难道想让司马先生唱不成,想死啊?”
听到此话,我又是笑起,转而伸手拉了拉司马懿的衣袂,让他屈身到我身前,听我咬耳朵,“既然大家都想听河内的歌谣,你不如就唱一曲吧。”
他蹙眉,摇首,意为不愿。
我不放弃,用激将法,“莫不是你唱歌谣特别难听?还是说,你是在羞怯?”
“此法予我无用。”他坚决,冷淡地对我伸手,欲要拉我起身,“你若是实在想听,可等入帐我单独唱予你听。”
知晓他表面坚决实则心软,我笑意不改,扬眉又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阿硕非高人,不敢独享安乐,如此,还望司马先生不佞赐教。”
他瞪我,面色微冷,“你当真想在此处听?”
颔首再颔首,我答得坚定,笑得狡黠,“怎么也该让众兵士知晓我们司马先生虽是无大才,但唱起歌谣来怎么也是常人所无法比拟的。”
“那好。”他收回手,在我身边坐下,同我交换条件,“我唱河内歌谣,你唱襄阳歌谣如何?”说着,他转眸望向一众兵士,高声道:“若是她应允懿的要求,懿必唱河内歌谣。”再回首,他对我玩弄地笑笑。
随即,小三子他们皆是涌了上来,挤在我身边规劝我,“你就答应司马先生吧,我们还从来没有听闻过司马先生歌唱……”
我瞥了他们一眼,想说,别说他们没听过就是我都没有听过司马懿歌唱。可是,想听司马懿歌唱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歌声我自己清楚,算不上难听却也不算出色,唱出来多半是出丑的。
不对,我就是不与司马懿做交换,回营也是可以让他唱予我听的,这是他自己说的。只是,回营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如今的氛围了,所谓的歌谣也就不是自己想听的模样了。
犹豫许久之后,我咬咬牙,豁出去地点了点头,唱就唱谁怕谁。不过,清了清嗓子,我装作男声,“我不会唱襄阳的歌谣,我会的是《诗》的曲子,不知可否?”
司马懿颔首。
接着,我们周身的一干人等都围坐到了营火前听歌谣。司马懿的声音极为沉厚,缓缓地歌唱着棉柔的河内民谣,就像是一杯陈年佳酿,至醇至甘。
其间,我询问小三子,知不知晓司马懿此曲表达何意,小三子答,这是河内一首极为有名的歌谣,是说一个男子思慕上一个女子却因种种缘故不能同女子一起,表达的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之情,也是男子对不能与女子终成眷属的遗恨之情。
又是一首思而不得的歌谣,我扯扯唇角,笑得有些僵硬。
司马懿,你唱这首歌谣,难道是有了思而不得的人不成?也不知晓那个女子是谁,能有幸被你思慕,不过,我想,你比我好得多,怎么都不会为了情爱满心伤悲的。在这一点上,我还真是万分嫉妒你啊。
待他唱罢,我也不扭捏,抱着膝盖就是低低地唱起《隰桑》,那首本想唱或弹予那个人听的曲子,那首刘毓教授我的曲子,一首无奈而悲伤的曲子。
自然,这其中的无奈不仅是思而不得的无奈,还是我对乱世浮沉的无奈,悲伤也不仅是思而不得的悲伤,还是我不得不与刘毓、刘冕分别的悲伤。
这一瞬,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坚持了,该死的公平,该死的自尊心,让它们全都去死,我只想冲到那个人怀中,坚定的告诉他,我思慕他,思慕很多很多年了。可是,总是这样,每当我鼓起勇气的时候,他都不在我的身边,不能听我一诉衷肠。
最终,我唱到哽咽,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再无力抬起。
“回去吧。”替代掉我的歌唱声,司马懿轻拍我的背脊,状似安慰。
我动动脑袋同意,随后,极力地抹去自己面颊上所有的湿润,搭上他的手借力起身,一瘸一拐地就要走。他叹息,屈身将我抱起,没有好气,“明日还要赶路,今晚就歇歇吧。”我默然,没有反抗。这个时候我的确需要一个怀抱,让我觉得此时此刻还是有人陪伴在我身边的,不是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
入帐后,司马懿将我放在床榻上,替我处理脚上的水泡和磨伤。他一边替我上药,一边同我交谈,问我,“那首《隰桑》可是你想要唱予先生听的?”
我不答,反问他,“那你的歌谣又是唱给谁的?”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良久,笑起答,“一个女子,一个你不知晓的女子。”
我亦是笑,“其实,你不用过多思慕那个女子,日后你还会有让你喜爱的女子的,或许姓张,或许姓柏。”说完,我想起什么似得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你欠我一个可媲美夺得天下的条件。”
他又是一顿,皮笑肉不笑,“那你可得快点想是什么,不然此番一别,你我怕是没有机会再会了。”
“那可未必。”人生世事难料,就像离开隆中前我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和他相遇,可如今不还是相遇了,甚至依旧是知己。
所以,正如那句话所说,“人生永远不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翌日,我仍是随众兵士一起徒步行军。
小三子瞧见我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凑上前来,奇怪地问:“咳咳……你当真只是司马先生的书童?可是……咳咳……只是书童的话,司马先生为何会对你那么好?”
“你真蠢,咳咳……”另一个兵士暧昧地笑笑,说道:“你没看昨日司马先生歌思慕,小娃儿也歌思慕,我看啊,他们这是断袖之癖,相互思慕,又不好和别人说的……咳咳……”
听罢,我面色一凝,倒不是因为他说我和司马懿有断袖之癖,而是因为,“你为何也会染上风寒?”
他却是不觉有异地摆摆手,解释,“近来得了风寒的兄弟太多,我不能幸免很寻常。”
我抿唇,心里的感觉极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