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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些路神父毕竟年纪老迈,这么晚被吵醒,此时精神有些不济,咪起了眼睛好像是在回忆往事,过了一会儿道:“你们‘老联’的这个‘盲昌’当年真是了不得,一来就搞到省城天翻地覆。”
回想同光中兴十年,至甲午之前天下所谓清平安定,省城四大洪门字头经过太平军兴,受朝廷重创围剿,一众洪门弟子早就意气消沉,蝇营苟且,不经觉间已经沦为包娼庇赌、藏污纳垢的下九流堂口。
“盲昌”当年一出道,清廷已是大厦将倾、暗潮涌动。他年纪轻轻就号召“联興顺”年轻一辈弟子重振洪门声望,完成一统两广洪门大业,自成一路气数,不再为人附庸。他凭借其过人魄力和本事,立时就得到不少新一辈的洪门后进拥护。
而他的成名之作成为精神教父就是因为后来的省城“大闹司后街”和“火烧八旗驻地”,当年可以说是风头一时无量,两广洪门无人不识“盲昌”的威名。
所谓真正的省城其实就是依靠观音山(越秀山)之下,以当时的惠爱路为中轴线的城中心,也就是今天中山路越秀区。而惠爱路上的中心则是省城的中枢所在“司后街”,也就是今天的越华路:省政府和市政府所在地的一带。
正正是当年两广督、抚部院;藩司、臬台衙门之地,旁边还有将军府,可以说是当年省城的中枢之地,所有封疆大吏、一省大员之所在。
当时传闻这个初生牛犊“盲昌”真个是胆大包天,居然一人连夜独闯今天的越华路上的总督府和藩台衙门,意图盗取总督印信和藩台的钱粮账册,虽然不果却全身而退,神不知鬼不觉,顺手还盗出一套督标军服。
然后他再扮成督标中军士兵混入巡抚部院正堂,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公园内。因为向来督抚同城,肯定是水火不容,结果搞到驻扎在巡抚部院的抚标兵丁差点和总督府的督标护军大打出手,闹出个一省督抚火拼的大笑话。
最离奇的就是他还未过瘾,还想再闯入位于大北直街和六榕寺之间的将军府,大北直街也就是今天的南北通衢解放北路,今天的迎宾馆也是当年将军府的一部分。
但是将军府守卫更加森严,“盲昌”不能得逞,洪门弟子本就深恨旗人,一气之下就冲到满八旗驻地搞了个火烧连营。当时的满八旗驻地也不算小,就是在惠爱路以南,东到今天的解放南路,也就是当年的四牌楼大街,西至今天的纸行路和人民路(省城西濠涌)处,南到归德门城墙一带区域,点起火来可就是非同小可。
他这样来一个齐天大圣大闹天宫和火烧八百连营,真是要了命,八旗驻军还以为是乱军攻打省城,平时驻城八旗承平日久、疏于操练,早失当年入关的精锐,未见过什么大阵仗,一时间半夜之内人仰马翻、手忙脚乱、裙拉裤烂,幸亏有个副都统叫庆隆的还算是个人才,很快就搞清楚是虚惊一场,勒停部众,但是已经狼狈万分,引为省城人的笑柄。
这样一来,“盲昌”算是捅下天大的篓子,差点搞到“联興顺”收山下旗,灭顶之灾。也令到“火麒麟”及四大洪门公司元老与“盲昌”种下很深的心结。
马些路神父一口气说完,显得有些疲怠,不得不停了下来。龚千担听得意犹未尽,连忙追问道:“那后来联興顺怎么样了,‘其昌先生’呢?”
神父道:“本来闹出这样大件事,搞到省城天翻地覆。‘盲昌’一夜之间就得罪了督、抚、藩、臬全部一省官宪,还要火烧八旗驻地,气得将军穆克托暴跳如雷,差点就气昏过去,次日就调动所有旗兵封锁西关,搜捕‘联興顺’会众,一时间西关乌云压顶,风声鹤唳。”
“偏偏那时候的总督大人德寿却是个老好人,朝廷又刚刚经历了庚子事变,德寿怕上报朝廷会惹出大麻烦,力劝穆克托息事宁人,‘联興顺’和盲昌才逃过一劫。”
龚千担奇怪道:“其昌先生大闹省城中枢,那个总督大人就这样罢了?他这么大的官难道还怕了联興顺不成?”
神父摇摇头,道:“小朋友,你还是太年轻呀。当时的那些督、抚大员个个想的就是如何闷声发大财,出了这样的大事如果上报朝廷,除了自请处分,半点好处也没有。他德寿三任两广总督,早已经捞得盆满钵满,就快离任,何必自找麻烦,万一再激出个省城民变,那他就是得不偿失了。”
打仔洪忍不住道:“神父虽然是西洋人,想不到精通为官之道,若然前清的时候入官场,必定连升三级、左右逢源,最后入阁拜相。”
马些路神父和他同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道:“经此‘大闹司后街’,‘盲昌’的威望简直就是如日中天,当年的两广洪门年轻一辈弟子都争先恐后拜在他的门下,光是递门生帖的就可以从沙基排到去天字码头了,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每日络绎不绝。”
“但是四大公司的元老就大不高兴了,眼看‘盲昌’的风头和声望已经是威震两广洪门,无人能与争锋,于是由‘火麒麟’出头,勒令‘盲昌’暂避香港,免得各大公司受其连累,被官府镇压。”
“‘盲昌’二话不说就离开省城落去了香港,一去就去了两年。结果在香港不到两年,居然收了更多门生,很多香港的三点水堂口弟子纷纷过底拜在他门下,也得罪了不少那边的洪门帮会。两年之后他重回省城,已经是省港洪门教尊了。”
“当年省城都说‘其昌门下,热血门生’,说的就是他的门生都是热血后进,个个年少气盛。‘盲昌’带着一众热血门生回到了省城,声势浩大,向四大公司众元老提出召开两广‘洪门祖会’。”
龚千担和汤姐带都听得入了神,想不到这个法国神父竟然是个洪门百晓生,知道这么多隐秘。龚千担问打仔洪道:“带妹哥,什么是‘洪门祖会’?”
打仔洪尴尬笑道:“那时候我只是十五六岁,还挂着蓝灯笼,怎么知道那么多。”说完也看着马些路神父。
马些路神父又变得有了精神,煞有介事地道:“说起这个‘洪门祖会’就要说到两广洪门宗源了。”
“自五祖结义,洪门发达,传到乾、嘉庆年间,两广出了‘洪英七子’,又叫‘洪门七虎’,结交了当时的两广豪杰传奇人物,共举反清大业。你们知道有哪些传奇人物吗?”
打仔洪三人都茫然地摇摇头,因为听得痴迷,也忘了发问。
马些路神父卖够了关子,才道:“那已是百多年前的事了,传说有蔡李佛的祖师公陈享、花拳王陆阿采,还有红船永春的梁兰桂,这些人都是现在两广武林洪拳、永春一派的祖师爷,你们就知道多厉害了。当年和‘洪英七子’反抗清廷,英雄气概,简直是令人神往。”
“后来官府大力剿杀之下,这帮英雄豪杰被逼隐遁乡野,落魄江湖。‘洪英七子’就各自开山插旗,其中四人留在了省城,这才有了现在的省城四大公司;另外广西居二,还有一个去了福建创立‘福’字山。这七位元老被尊为两广三点水的乾嘉始祖。”
“而当年的七山聚义,就是召开了‘洪门祖会’来焚香插旗,你们‘联興顺’因为奉天地会洪顺堂为正朔,封为興顺山忠顺堂;天字码头的‘義合興’封为興義山信義堂。”
“再后来‘洪英七子’传承之下,到‘火麒麟’和‘神仙余’是为第四辈,你们的老大‘盲昌’按辈分是论第五辈。”
“不过‘洪门祖会’已经是一百几年前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是真还是假,毕竟只是传说。‘盲昌’突然提出要七山聚义,重开‘洪门祖会’,一统两广三点水山头,洪门一家,所有元老叔父都觉得是天荒夜谈,一派胡言。尤其是‘火麒麟’一直忌惮‘盲昌’的声望,疑心是‘盲昌’不过是借口要篡夺其山主之位,所以极力反对。”
“另外一位极力反对的元老就是義合興的山主‘神仙余’,所有四辈元老都支持他二人。而省城四大公司的年轻一辈弟子几乎一面倒支持‘盲昌’,甚至有激进门生想欺师灭祖,刺杀‘神仙余’。”
马些路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想‘盲昌’当年提出召开‘洪门祖会,七山聚义’,其实是要重振洪门声威,不再是一盘散沙,也不需要再附庸当权,自成气数。此人志向远大,绝不是普通一介江湖莽夫,可以称得是洪门百年难遇之天才,可惜呀,可惜。”
龚千担问道:“什么可惜?这个洪门祖会有开成吗?”
打仔洪盯了他一眼,道:“还用画公仔画出肠子吗?神父的意思就是那个‘洪门祖会’当然开不成了。如果两广洪门一统,还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吗?”
龚千担不禁一阵唏嘘,也觉得“盲昌”其志太大,那些元老叔父向来守旧,如何能应承?
几个人说起这些省城洪门秘事就都入了神,龚千担都差点忘了他们几个半夜闯入沙面所为何来。
正说话间,那个年轻的法国神甫从大门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慌张神色。
这个神甫年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看起来稚气未脱,这么年轻就做神甫也是十分罕有。打仔洪一看到他的样子,就顿生警觉,对着马些路神父道:“发生什么事了?”
马些路神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焦急,用法语同年轻神甫交谈了片刻,然后对打仔洪道:“外面来了不少英军,说要搜查圣母堂。”
打仔洪和龚千担一听真是暗叫倒霉,心想他们的行踪还是让英国佬发现了。汤姐带在旁边道:“马神父,这里是法租界的教堂,哪轮到他英国人说搜就要搜?”
英、法是老牌的大帝国,相互间有数百年的世仇。而英国一向奉行的就是势力均衡政策,因此在沙面租界两国虽然表面上是统一阵线,实际上却是面和心不合。只不过法国的势力主要在广西、越南,在省港还是看英国人的面色。
马神父倒有点对汤姐带刮目相看,想不到他这个小孩子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就道:“如果外面只是英国人还好办,米肖神甫说还有法国租界副领事也来了。”
他所说的米肖神甫就是指这个年轻法国人,打仔洪一听就冲上前去抓着他的衣领道:“我一早就看你个死法国佬,鬼鬼鼠鼠偷番薯的样子。刚才是不是你出去报串了?(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