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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八点,长堤边上的疍家船户已经开始撑着小艇来到珠江边卖艇仔粥,而更多的紫洞艇也来到了夏夜的东堤上,艇上的姑娘搔首弄姿,向岸上的风流浪子卖弄风情。整个热风阵阵仲夏夜天字码头,一片旖旎风情。
而庆和班也在广利大舞台正式开锣,舞台大门口摆满了送给水云仙的花篮,放眼望去,数也数不清。
门口东堤大街上小贩、乞丐、小食摊档挤得是水泄不通,因为戏班开锣也是他们做生意的大好时机。但是心细的街坊也会发现平时绝少出现的“义合兴”门生此时个个如临大敌,好整以暇,郑重其事地守在路上各个要冲。
三辆人力车悄然到达人声鼎沸的舞台大门口,下来的就是秘密从上海而来的“安福会”要人徐又行和日本军部参谋柳生田大佐,两人都是唐装长袍打扮,
特别是那个柳生田大佐,年纪不大,生得是唇红齿白,配上一身中国服饰,真能以假乱真,让人以为是什么西关阔少来到捧水云仙的场。
他二人是在桂军巨头沈鸿英手下大将陆云豹的陪同下乔装前来。为了掩人耳目,特别是怕让沙面租界的英国人探知,陆云豹命手下警卫装扮成人力车夫暗中保护三人。长堤几乎每晚都是人潮涌涌,看戏寻欢,绝对是他们达成密议论,商讨合作的好场所。
这个陆云豹表字士横,号君变,省城人送外号“大山炮”,当年曾在两广总督岑春煊手下当过督标游击,也算是文武双全,颇有大志,一直不甘居人其下,因此不为陆荣廷所喜,幸有旧桂系巨头沈鸿英赏识,成为掌军大将。这次“安福会”为东山再起,联合滇桂粤势力合攻直系,特意以重金联系上“义合兴”,再由“义合兴”牵头联系上一直暗中与“义合兴”交好的陆云豹,决定由日本出钱,皖系出头,陆云豹所部桂军出人,再联通陈炯明的粤兵民军,通电讨伐冯国璋、曹锟,南北一同发难,可得大半天下。
其时正是一战后众列强重新瓜分地盘,日本与英国的同盟已经开始出现裂缝,正可趁此机会,染指英法的口中的传统势力范围---两广。日本军部十分重视,特意派了这名精明强干的中国通柳生田前来。
当下“水龙”早就率领众门生将徐季云、柳生田和陆云豹迎入广利大舞台内,一直引领三人来到首排贵宾席入座。待得一切妥当,其余鼓噪良久的观众才得以鱼贯而入。
顿时舞台内真是比菜市场还要热闹,有小孩追逐哭闹、老友相逢招呼,还有很多卖糖果甘蔗小贩在观众席中穿梭来往,唯独首排处站着七八个魁梧大汉,都是陆云豹的便衣警卫,个个暗藏枪械,普通观众一见也知道厉害,识趣地都禁步不前。
“水龙”知道徐又行、柳生田等人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不坐包厢,甘愿与众同乐,所以也微感抱歉,不停地道:“季云先生和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省城的大戏演出都是如此喧闹,待会开锣出场就没有那么糟糕的了。”
柳生田微微一笑,用非常纯正的西关话道:“‘水龙’大哥客气了,我当年在北平也看过堂会,开戏前也是如此吵闹,这才有味道。如果是安安静静,我反而不习惯。有道是入乡随俗,此正斯言。”
水龙和陆云豹都十分惊奇,不是因为他的中国话如此流利,而是惊讶于这个堂堂日本军部大佐居然如此斯文有礼,谈吐不俗,实在有别于其他日本军人。
“水龙”更感倾心,连忙道:“柳先生果然是高人,待会压轴的正是庆和班红牌水云仙的‘长生殿’,保准令先生听出耳油。”
柳生田双眼一亮,道:“相传梨园师祖乃是唐明皇。我一直仰慕大唐雄风,白乐天所作‘长生殿’更是千古佳作,今晚能得闻水老板的妙音,真是三生有幸,不虚此行,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转身看着陆云豹道:“不知陆总镇也觉得好吗?”
这“总镇”二字乃是前清总兵的称呼,陆云豹当年最大也不过是个记名督标游击,四品顶戴,此刻听柳生田竟然用前朝总兵官称呼,也很感受用,连忙道:“柳先生觉得好的,当然就是好。”
柳生田微笑道:“那这次就希望陆将军能够明析时务,好好地同‘安福会’的朋友合作,到时候共得天下,你何愁不能为滇桂之王?”
陆云豹心中一阵强烈抽动,忍不住已经开始做着那广西王的美梦。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安福会”强人徐又行刚想发话,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声传来,后面的观众发出山崩海啸似的欢呼声,大戏班演出终于开始了。
一开场照例就是群戏“六国大封相”,场面一味地够热闹,看得人眼花缭乱,下面那些观众真是看得眉开眼笑。
龚千担却一直躲在后台处偷看着外面,眼光从没有离开过首排贵宾席,只是还未搞清楚哪个是日本人,哪个是皖系“安福会”的徐又行。
先前陈久如在他出发到大戏学堂时曾约略向他提过二人容貌,但是万想不到柳生田这个中国通居然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现在都搞不清哪个是哪个。
而火麻仁也交代过他,一定要等他信号才能动手,时机大概就是在尾场压轴之时,火麻仁会制造混乱,然后龚千担和他一起向前施行刺杀,但是这个火麻仁自从在大戏学堂出现后就一直没有跟自己沟通,令到龚千担真是心急如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龚千担摸摸身上那把尖刀,再看看那几个明显暗藏枪械的桂军警卫,心中暗暗埋怨为什么洪门好汉个个都这么耻于用西洋枪械,还要用冷兵器来行事,忍不住手心冒汗。
正在心急间,不经意抬头一望,居然看见舞台上空搭着大灯的竹棚吊架上伏着一个人,身形矮小,正是那个闯祸星汤姐带。龚千担这下真是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绝想不到这个家伙胆大到了这个地步,还爬了上去。
上面的竹棚吊架虽然是十分之大,藏在上面也不容易为人发现,但是离地毕竟足有几十尺,就算是个大人上去也会胆战心惊,何况是个小毛孩?
龚千担正想找个办法,汤姐带在上面却探出头来,看见了他,然后用手指指着戏台的一个角落。龚千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顿时呆在原地,只见原先放在那里的其中一个纸扎人,本来是倒在墙角,现在居然自己站了起来,脸上的轮廓眉目更加真切,简直就已经是活人一般,最诡异的是,头上好像还长出了头发,是真的人的头发。
这个时候戏台上正是上演大本戏“六国大封相”,按道理六国大封相乃是戏班重头戏,因为说的是战国时期苏仪舌绽莲花,游走合纵,最终六国拜相,那是热闹之极,六公六帅,不同的角色包括花旦、武生、丑生等等一起出场,配以花样繁多的锣鼓点和板乐,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可以讲是倾全戏班之力共同演出。
但是因为今晚是“佛山花旦皇后”水云仙压轴演出,所以庆和班一反传统,将它推出首场。
以至于后来港粤谚语就有形容热闹场面为“六国大封相”。
台下观众此时看得是如痴如醉,根本没有人理会到角落旁的纸扎人的异样。龚千担也开始怀疑自己经过昨晚的惊魂奇遇,眼睛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不然纸扎人头上怎么会长出头发?
他不想再理会那个纸扎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上面的汤姐带,生怕他一个失足就掉落下来。汤姐带初生之犊,不但毫无惧色,居然还向前爬了几步,就停在首排贵宾席的上空,不断地打量着下面水龙和柳生田等几人。
龚千担看了看四周,发现原来大幕后面有一排手架,应该是用来攀爬上竹棚吊架的,刚想走过去,忽然浑身一沉,手脚顿时动弹不得,只觉得一阵昏眩,手指上方才放血的伤口隐隐作痛,心中暗暗吃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陆云豹是超级戏迷,看到精彩处,不由得大声叫好,还吩咐手下不断地将银元抛上台上,作为打赏。坐在一旁的徐季云看起来却是心不在焉,不断和柳生田低声倾谈。而陆云豹看戏之余也不时与他二人交谈,看来正是密议合作之事。
龚千担站在原地四肢一动不能动,心中又惊又急,眼睛一直盯着那角落处的纸扎人,他隐隐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和这个古怪的纸扎人有关系,再看上去竹棚,看到汤姐带还是趴在那里,只是身边已经多了几串类似炮仗的东西。
正在疑惑间,角落处那个纸人似乎双手动了一动,龚千担拼命地眨了眨眼睛,都有点怀疑自己眼花,再定神一看,那个纸扎人还是呆在原地,但是他突然心中震动,先前一直没有留意,现在再看仔细了这个纸扎人,看它的眉目居然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身旁有人道:“千担哥,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龚千担勉强扭过头来看去,吓得是三尸神炸,身旁这个人不是汤姐带还是谁?
那竹棚上面趴着的那个“汤姐带”又是什么东西?
龚千担开始有点口吃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汤姐带十分愕然,道:“我怎么不在这里?难道我还能跑出去演戏?千担哥,你愣在这里干什么?”
龚千担抬头看看上面,又仔细打量着汤姐带,看得汤姐带都有点发毛。
他有点害怕地问道:“千担哥,你不要吓我呀。你不是熬底(害怕)了吧?怎么都冒冷汗了?”龚千担突然醒起一事,连忙问道:“方才火麻仁哥叫我们用指血开额的那两个纸人是放在哪个角落?”
汤姐带伸出头看看四周,指着那个在角落的纸扎人道:“一个放在那里,另外一个放在戏台的另外一边,”突然惊叫道:“哎呀,怎么会这样?”双眼定定地看着纸人那边。
龚千担被他吓了一跳,怒道:“怎么了,在这里大惊小怪?”汤姐带指着那个纸扎人道:“千担哥,怎么那个纸扎人的样子长得这么像你呀?”龚千担定神再看,差点昏了过去。
刚才他已经隐隐觉得那个扎扎人的眉目长得很像一个人,现在被汤姐带一说,原来才发觉竟然长得跟自己有七八成像。龚千担喃喃地道:“肯定是火麻仁搞得鬼!”
两人正在说话,后面却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笑得非常的销魂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