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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落泪一宿未眠的沈重,迎风立在中和殿门口,想着自己失去的十万两白银,对广阔庄严宏伟的紫禁城自是不屑一顾,当然后世早就看腻了也是一个原因。两旁的值班太监和御前侍卫,都是崇拜地看着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才子,暗叹着不愧是写出传世名篇的沈东海,比起以往惴惴不安参加殿试的举人,以及初进宫城东张西望的官员,气度更胜一筹。
孙隆瞧着沈重也是顺眼,沈重今日青衫步履,白绸束发,神色间云淡风轻、安详从容,神采飞扬。孙隆凑到沈重身边,悄悄问道:“昨夜没了万金,今日又要刀光剑影,小子竟是如此淡然,可有心得呼?”沈重瞧着广场上缓缓而来的黄色抬轿和一众官员,微微偏头答道:“无它,破罐子破摔尔。”
朱常洛和朱由校、朱由检兄弟前行而上,几个白发苍苍的官员一旁陪着,说些闲话,后面黑压压的几十个朝臣等级排列而行,很快就走到中和殿门口。孙隆小跑过去,跪下磕头后起身在朱常洛耳边指着沈重说了几句,然后向沈重招手,说道:“沈东海,此乃我大明太子殿下,这是皇太孙殿下和太子殿下的五皇子,还不上前拜见。”沈重青衫飘飘,如云而前,撩衣跪下,说道:“草民沈重,拜见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五皇子。”
朱常洛一直瞧着沈重,原本受老师的影响,虽是喜欢沈重的书,但对沈重却是没什么好感。可是昨日被父皇亲切教导,屡次提起沈重的才华和见识,还暗示自己向他请教赋税详情,这看法就有些动摇。此时见了沈重容貌清秀、风度翩翩,这恶感就去了大半,想着他是未来太子的伴读,不可太过冷遇,便含笑点头,说道:“难怪能写出红楼梦那样的名作,果然如宝似玉,东海请起吧。”
沈重也不谦虚,从容道谢,昂然而起,眼角扫着朱常洛身旁好奇打量自己的朱由校两兄弟。朱由校点头笑道:“听父王说教咱们读书的可是当朝大儒,你在柏林寺打了读书人的脸,明儿若是出阁读书,你可畏惧?”朱常洛怒喝:“不许胡说!”沈重却是洒然一笑:“启禀太孙殿下,读书等闲尔,何必在意。”朱由校奇道:“何解?”沈重笑道:“草民伴读皇太孙读书,是您读书而非草民读书,因此草民不惧。”朱由校听沈重说得有趣,不由噗嗤一笑,却听沈重继续说道:“再说,皇太孙乃未来天子,万民之主,当只学天子道,不必死读书!”
瞧着朱由校这个历史上的文盲皇帝眼睛一亮,对自己大生知己之感,心下得意万分。万历、朱常洛明年相继就要玩完,喜不喜欢自己何足道哉,明熹宗朱由校可是在位七年,至于朱由检七年后再说吧,先抱住朱由校的大腿才是根本。再说万历可是以自己的银子相威胁,逼自己出头为恶,以他老人家的变态,若是不从恐怕还有后手。因此就是为了那十万变二十万的白银,今天也豁出去了,不就是当个奸佞么,反正自己在文官眼里早就是奸佞了。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立此中和殿外,教唆皇太孙不学无术?”沈重听了大喜,耳熟的很,老套路啊,和昨日韩敬造的话如出一辙,反击的话都是现成的,谁这么傻,一点都不吸取教训。于是两手一抖衣袖,转身负手而立,大声说道:“民者,百姓也!刚才哪位大人说草民没有资格在此,没有资格与皇太孙说话,请出来一会如何?”抬眼望去,只见官员中一人刚要出来呵斥自己,就被旁边的大臣给拉住了,隐约听到“圈套,别接他的话茬”,然后就没了下文。沈重气恨咬牙,到手的鸭子让人多事给弄飞了。
朱常洛瞧着沈重的样子,皱皱眉头,却未说话,领头带着大家进了中和殿,沈重急忙凑到朱由校身边,自来熟得将刚才的遗憾说给他,朱由校听得使劲憋着笑白眼鄙夷着他,一起进去了。
等朱常洛坐好,方从哲便请朱常洛主持,朱常洛笑道:“父皇旨意是让孤和皇太孙来听听,孤于军国大事不甚熟悉,还是阁老主持吧。”
方从哲让了几让,便从了,扫视群臣一翻,便开口说道:“辽东局势的廷议,已经议了好几回了,有些达成了一致,如紧急调拨三十六万两白银抚恤辽东军卒,还有户部五十万两白银,天子内帑另调拨五十万两白银,凑足一百万两用来稳定辽东局势不再恶化。当然,还有一些未能达成一致,但也有了初步的意见和相关安排的建议,如杨镐该不该问罪,如若问罪杨镐,由谁接任辽东经略的位子。当然,还有辽东攻守战策方略,也是此次廷议的重点。诸位大人若有其他建议,只要是事关辽东的,亦可一并提出。”
兵部尚书杨应聘说道:“适才方阁老所说的一百万两军饷乃是兵部核算,若是朝廷有了辽东方略,又有了新任辽东经略,当会有所变动,只是这一百万两乃是最低限度,怕是还要增加。”
御史杨州鹤上前一步说道:“杨镐无能,下官和言官御史屡屡上疏弹劾,至今仍是未有罢免处罚的旨意。上次方阁老也不反对罢免杨镐,就先议定此事如何?”
左光斗点头道:“正是,杨镐指挥不当,临阵失措,丧师丢地,致使辽东局势败坏,奴酋猖狂,当立即罢免,论罪诛之。”
杨元亚说道:“兵部会推熊廷弼大人为辽东经略继任人选,请朝廷速速定夺。”
赵兴邦冷笑道:“会推票数并未过半,如何就认定是兵部会推人选。”
杨元亚怒道:“杨镐若不是被你所逼,也不会仓促发兵,导致大败,如今你反对罢免杨镐,可是守望互助,担心被追究罪过?”
赵兴邦冷笑道:“户部无银,不尽快发兵又能如何,难不成等耗光了军资直接撤兵了事。杨大人既然反对仓促用兵,何不帮户部李大人出个主意,弄上几百万两银子,我如何还会非要出兵?”
户部尚书李汝华说道:“户部调拨三十六万两白银,已经拨付辽东。连同天子内帑的五十万两,户部又备齐一百万两,当拨付杨镐,还是继任经略,还请天子和内阁速定。只是这已是户部竭尽所能了,再多恐怕就无能为力。”
刘一燝道:“还有天子欲再征辽饷,不知方阁老作何想法,老夫却是绝不赞成,如今民力已竭,不可再伤百姓啊。”
左光斗赞同道:“刘阁老所言甚是,如今江南百姓嗷嗷待哺,上次辽饷已是尽力而为,再若加饷,怕会激起民乱啊。吾等所学为何,当为百姓争一活命,方合圣人一个仁字。”
杨州鹤说道:“不定辽东经略,不杀杨镐,加不加辽饷有何用处,不加也败,加了也败。”
御史王大用说道:“杨大人糊涂,辽东和杨镐乃是小患,天子派内官与万民争利,导致民力衰竭,方是大明的头等大事,下官认为不仅不应加辽饷,还应再次减免赋税,尤其是渔船税和海商税,小民冒死打鱼交易挣扎活命,再强逼交税如何能活?”
御史党天望说道:“陕西、山西连年大旱,这田赋和商税也当减免,让百姓缓一口气才是。”
“请天子召回内官,减免盐铁茶税,让百姓用得起铁器种地,吃得起盐活命,茶农得些好处以求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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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乃是第一次参加朝议,听得下面诸位国之重臣、清流御史为了辽东之事争论不休,从杨镐、熊廷弼、辽饷一直扯到太祖高皇帝之圣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黎民之困苦,好似辽东都已经被遗忘了,这朝议到底要议得何事?朱常洛左看右看,忽然看见沈重和朱由校正咬着耳朵,聊得热火朝天,肆无忌惮,不由皱了眉头,想着父皇对他的看重,又特别交代让他以皇太孙伴读身份参与廷议,便也想试试沈重的才能,便插话说道:“都说沈东海年纪虽小,却也略知兵事,因何不语啊?”
沈重刚开始还有兴趣听听朝议,到底是大明中枢议事,从未见过。可是听了几句之后就不耐烦了,这些朝臣相继提出一个个建议,却要么是一个题目而无实际措施,要么是长话唠叨说了半天却没个结果,要么就是攻击天子,要么就是互相攻击,算下来还是万历得票最多,方阁老第二,而火力最强大的当属东林党,不过代表陕西、山西、湖北的御史也是不俗,虽然大多不认识,不过听了几句便知定是秦党、晋党和楚党。听得实在麻烦,想着万历的旨意倒是想表现的,却是实在插不上话,便抱着从龙攀附朱由校的心思,将四百年的见识在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身上抖了个爽快,三个人聊得是兴高采烈,感情如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听见朱常洛突然发问,便走上前去,说道:“依草民之见,”还未开说,便见一众大臣皆是摇头不语,却是无人言语,想必对他的“草民者,百姓也”已是免疫。沈重心里有气便故意说道:“杨镐无罪!”
杨洲鹤听了气道:“沈重,你也是读过书天下闻名的,如何可前后不一。你在书中明明言道辽东布局不妥,如何现在又说杨镐无罪。”沈重笑道:“我是写书的,又不是给天子上奏疏,为了卖书只求好看,不行么?”杨洲鹤气得指着沈重,想骂他草民或是奸佞,却忍了忍没有出声。方阁老说道:“即是天子让你参加廷议,便不分官民,你若有建议,不妨说清楚,不要胡闹。”
沈重笑道:“草民未胡闹,说辽东战事指挥如何如何,都是事后诸葛亮而已,不足为凭。阁老想想,若是杨经略胜了,吾等可有指责杨经略的底气,说不定还要赞誉杨经略料敌如神,以四路大军使敌酋进退不得,最后只能束手就擒。如今诸大臣贬斥杨经略,不过是知道了结果,以结果倒推其种种不足,此论皆失偏颇。兵事非是一成不变,有一丝偶然或是机会,便会改变进程结果,世上哪里有万无一失的兵略。因此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可见战胜之道,不仅仅在将也。”
朱常洛问道:“杨镐若非导致辽东战败的主因,那辽东因何失败?”
沈重对朱常洛躬身一礼,说道:“乃是国力不支所至。首先,朝廷力不能及,却想要一举平灭奴酋,却是钱粮、军资皆不济也,如赵大人方才所言,若是国力充沛何须急战,慢慢压上,以众搏寡,压也压死他们了。其次,军备不修,兵不能战。此次辽东会战,杨经略年已七十,为何委之重任,乃是朝中和平已久,只有杨经略参与过朝鲜之战,有过实际领兵的经验。而其麾下各路总兵,除一二人及亲兵家将尚有勇力,十一万战兵久不操演实战,皆是散兵游勇,不,说他们是兵还不如说是民更为恰当。其三,乃是庙堂方略有误,明明没有一举平灭辽东的能力,却制定了全面进攻的方略,此为有心而无力,导致大败。说得简单些,就是辽东的奴酋乃是一锅夹生饭,朝廷却是硬是要吃掉,结果反而崩了自己的牙齿。因此,别说杨镐,就是其他人,若为辽东经略,也是难免大败而归。”
朱常洛听得有些出神,沉思了半晌,说道:“那你说当如何布局辽东?”
沈重肃然道:“第一,罢杨镐,换辽东经略。”
赵兴邦怒道:“你才说杨镐无罪,因何现在却要罢免。”
沈重说道:“无论其有罪无罪,即身为辽东大帅,就当为此败负责,以解将卒不安,以镇定辽东民心,逼奴酋小心观望窥测,为朝廷赢得重新收拾人心、稳定辽东机会。”
方从哲问道:“有了第一,就有第二,你接着说。”
沈重说道:“第二,从朝臣会推人选,任命熊廷弼大人主持辽东,即是大部分朝臣皆认为他是合适人选,当一力支持,勿使因辽东久等生变,勿使因朝中制约而再误边事,若是熊廷弼也败,则当追究内阁、兵部及推荐他有司官员,如此上下有责,方可同心。”
朱常洛说道:“第三呢,辽东攻守战略如何?”
沈重说道:“必须认清朝廷目前无力平息辽东叛乱,非是有心坐等辽东败坏,而是实实在在无能为力。新任经略当先以雷霆手段,收拾辽东军心、民心,小挫奴酋扩大辽东战果的野心,然后在辽东整体收缩。节约国力,训练士卒,重整军力,待时而攻。”
“奸佞,你蛊惑朝臣放弃辽东,可是想做秦桧吗?”左光斗大声呵斥道。
沈重冷笑道:“我倒是想做秦桧,可是我朝没有岳飞和比山还难撼动的岳家军。”
左光斗指着沈重大骂:“你乃十足奸佞的小人,竟敢在朝堂上妄言丢弃辽东国土百姓,你就是一个误国殃民、卖国背祖、毫无廉耻的大奸巨恶,十足的小人!太子,诸位阁老,诸位大臣,当诛此人以谢天下,以正人心。吾等国之贤良、圣人子弟,当和此等无耻之人势不两立,杀之而后快!”于是,一众御史纷纷指着沈重大骂不止,沈重也不与他们对骂,只是冷笑不止。
方从哲瞧着沈重,目光惊奇,最后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朱常洛也是不能接受,斥责道:“你所言大谬,岂可弃土丢民,还不认错悔改,以求宽恕。”
沈重十分听话,低头笑道:“小子年少无知,见识浅薄,如今已是知错,今后就算不敌,也当死在进攻的道路上,不敢轻言退却。只是草民还有建言,不知能不能说出来,请诸位贤臣斧正指教。”
左光斗见自己将沈重骂得低头认输,心里畅快无比,便大度说道:“你且说来,若仍是大逆不道之言,休怪吾等诛你无情。”
沈重说道:“是。小子刚才失言,乃是因为朝廷国力疲惫,力不从心,这点想必诸位大人都是认可的吧?”
沈重看了一圈,见他们都是点头,便接着说道:“若是依诸位大人所言,当决心与奴酋死战,估计死伤难免。我朝最重文人,给其禄米,任其官职,免其徭役税赋,比之百姓士卒受国恩更重。于此国家危及之际,可否组织朝臣子弟,国子监士子往前线效力,使天下咸知,当国战之时,他们没有躲在后方贪生怕死,还虚伪着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地喊着为国为民的口号,鼓动小民和士卒去送死。若能与圣人子弟同赴国难,吾等草民死也甘心。”
瞧着一众满脸愤怒,却不能言的诸位大臣,以及若有所思的朱常洛和朱由校,沈重心中冷哼道,好好和你们议事,你们却蹬鼻子上脸,行,你们既然都是正人君子,都是国之贤臣,都是方正贤良,都是圣人子弟,都是道德模范,那就别怪我连桌子带面子一块掀了,大家都玩个痛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