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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宋靠在棺材头,微微仰着头望着点缀着无数星辰的夜空,耳边是那江上随风荡起来的清泠水声,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心里或许也是如江水一样,一荡一荡的,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
苏静枕着她的腿安静地睡着。叶宋时不时会低头看一下,看他是否有醒来。只是他都那样无声无息地睡着,叶宋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目和头发,他似乎都没有知觉。
叶宋说:“我还欠你一场煮酒赏梅,欠你一场中秋烟花,欠你一场忘年生死。你若死了,我便也不上岸了,我们飘到哪里就算哪里,你不是说了,只要有我的地方,就等于是回了家。我陪你一起生死,只是那些风花雪月便顾不上了,你会不会怪我?”
她垂着头看着苏静的脸,一直在等他的回答。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苏静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这便是他的回答。
江上漂浮着的石漆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重,待天快亮时,天边升起了金红色的霞光,将水面照得油油发亮。
但是叶宋的希望却像石沉水面一样沉了下去。她感觉自己没有希望了,所有的一切,从来没有这么苍白无力过,而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
天上的星辰随着夜的将尽而慢慢便淡了,月亮西斜,最终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上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叶宋看得乏了,迎着天边的朝霞,不愿再睁眼多看一眼,只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刚一闭上,沉睡着的苏静忽然拉着她的手指,她倏地睁开了眼睛,苏静声音似有似无:“石漆……”
一定是水面上漂浮着的石漆味道太重,即使他睡着了也能闻得到。
叶宋愣了愣,苏静眼皮子动了一会儿,总算睁开了眼帘,睡意惺忪的样子,可那双眼睛里的血色,比天边的朝霞还要令人心慑。叶宋弯下身去,抱着苏静的头。
苏静手指轻柔地摸了摸叶宋鬓角的发丝,道:“我不是说了,天还不亮就会醒的,这次不会骗你。”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遥远的天边,一张苍白的脸渐渐被淬上了暖金色,“东边,迎着朝阳一直走,总能靠岸的……姑苏,在东边。”
“阿宋,我还不想死,因为我还想和你看那场烟花,赏那场冬梅……所有的风花雪月,我都想给你……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叶宋抬起头,看向东方,琉璃般的眼里同样是淡淡的暖金色。
苏静又睡了过去,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活到最后,或许可以或许不可以。但是他不能放任叶宋和他一起在这江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原来,人之将死,竟是这样一种心情。
说好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到最后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愿想。他终于有些明白,那一天晚上,当叶宋身中一箭气息奄奄的时候,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他一定好好地活着,是种怎样的心疼。
到最后,所希望的不是对方陪着自己一起去死,而是希望对方更加努力地活着。不管往后一生,对方的生命里是不是有自己的足迹,都希望他好好活着。
苏静同样也希望叶宋好好活着,他舍不得让她陪自己去死。只有给了叶宋希望,她才会拼了命地去努力,寻找生的办法……所以他说他不想死在江上,他说他想要给叶宋一切的风花雪月。
叶宋将苏静放平在棺材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晨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随后她走到棺材另一头,将用铁鞭捆绑着的棺材盖子卸下来,之前是为了避免中途再下雨才带上这块盖子,而今她站在棺材里,回头看了苏静一眼,随后举起棺材盖用力地敲打在边缘,敲打几次也没能敲散,最后抬起膝盖狠狠往膝盖上一顶,并咬牙吼了出来,拼了全力,生生把一块棺材盖子打散成几块木块。她用鞭子将其中的两块绑在了一起,分别置于棺材两边的水面中,随后当做水浆开始在水中划行。
孤零零的棺材再也不在水上随波逐流飘飘荡荡,它有了确定的目标与方向。叶宋一直看向东边,划着水一路向东。
她相信苏静的话,全部都相信,只要往东就可以靠岸。他不想死在江上,那她便带着他上岸去,不管多么艰难,都要把他带出去。
天还没有完全亮开,叶宋前方的视线一片茫然,天与水交融在了一起,她唯一能辨别的便是前面旭日将起的天光。直到沉睡在夜色中还未苏醒的苏州城,烟水渺渺,江上的薄雾似一张缥缈的纱笼罩其上,城里隐隐灯火,轮廓呈黑色,安静地坐落在水面上,它仿佛是一道墙,把天和水隔离开来。
靠岸了。
叶宋终于靠岸了。
这个过程,她来不及去想象有多么的漫长,一上岸仿佛希望就又多了些。
棺材遥遥晃晃的,她背着苏静艰难地从里面爬上去,但水面漂浮,总是不能安分地靠在岸边,导致两人险些落水,幸好这里曾经是个码头,码头上有用来拴住船只的木桩,叶宋便用鞭子栓在木桩上,借此稳定棺材。
她把苏静放在一边,又费力地把棺材从水里拉起来。
棺材在水里泡了很久,木头都有些松胀,叶宋把边缘的木块全部敲掉了,只剩下底板和四周的短板,苏静便躺在那上面。
叶宋回头,看着安静的苏州城。仿佛城里城外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喘息。
这时,水面上拍打起水浪,水浪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石漆,导致整个浪花看起来都像是黑色的。看守城门的哨兵,正瞌睡兮兮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天色还不够敞亮,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河面上的异样,任由飘满石漆的河水流淌进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
苏州城内水路四通八达,河水都是贯通的了。
空气里的石漆味道虽然难闻,但南瑱士兵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然,他们虽发现不了石漆,却能够轻易地发现叶宋。叶宋和苏静上岸后不久,瞌睡中的哨兵看见了城外江上的黑影,揉了揉眼睛,立刻就清醒了,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叶宋没有回答,那哨兵便又道:“有刺客!”
当是时,城楼上站满了一排弓箭手,个个拉好了弓,箭全部指向外面的叶宋。
叶宋面对江面迎风而立,晨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有些张狂地往后仰,一张脸冷若冰霜。
这场东风来得及时,不管过程如何的艰辛,到最后还是他们赢了。
只见黑浪一拨一拨地涌了过来,有的拍打在河岸上,溅起的黑色星沫沾上了叶宋的衣角。
城楼上的南瑱士兵正准备放箭时,叶宋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干燥的火折子,火星是她在孤岛上所收集的,经风一吹,立刻就吹燃了起来。叶宋回头看了一眼苏静,然后道:“我陪不了你去看烟花,便让这座城开出美丽的花火,你记得要睁开眼睛看一看。”
说罢,她扬起手臂,风扬吹翻衣袖,她随手就把火折子扔进了河面上。
河面上闪烁起熹微的火光。城楼上的士兵们都看愣了,因为那团火被扔到了水里竟然也没有熄灭,根本就是见所未见的事情。
紧接着,闪耀火光突然噌地一下,变成了熊熊大火。以那火折子为中心,疯狂地往四周蔓延。顿时,整个江面都被火焰所覆盖。火焰蹿得极快,又有江风的帮助,一下子顺着燃进了城,蹿遍了大街小巷。
那一条条燃烧着的河流,就像是用朝霞织起来的飘带。
城楼上的南瑱士兵见状大惊,纷纷朝叶宋放箭。火光之下,只见那一支支流矢飞来,叶宋一回头,眼里沉甸甸的火光映照得她的眼神越发的冷,她甩鞭卷起地上刚卸下来的几块木板,当在了她和苏静的面前,只听铛铛铛的一阵猛射,几块木板上全部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待那弓箭手另换一批的时候,叶宋再用鞭子卷起那些箭,扬臂用力地往城门之上反射回去。
城楼上响起了稀疏的惨叫声,好些弓箭手应声从城楼上栽下来。
苏州城里的火势越来越猛,河道里的火点燃了岸边的杂草和树木,一直蔓延到房屋,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是没有时间再去管叶宋,借着风势很快城楼上也失火了,南瑱士兵转而便去扑火。大火如毒蛇信子一般,匍匐在叶宋的脚下,似随时都准备冲上来咬她一口,连河岸的石块也被烘烤得火红。举目望去,空气里火星如萤火一般四处乱飞。
叶宋后腿了一步,随后低头看着棺材底躺着的苏静,用鞭子托起底板,然后转身赤手拉着鞭子,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往城外走。
身后燃烧的姑苏城,成了最艳烈的映衬。刚刚亮开的天空,似乎也因此变得黯然,东边的朝阳也被吓得迟迟不敢升上来。
身后热浪袭来,叶宋衣角和头发一起翻飞,凌乱的发丝遮掩了她的脸。她身后拖着的棺材里,苏静沉睡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