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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忧虑的,却要比孙穆多很多。
“朝廷的赐婚要如何应付?你是林家嫡女,抗婚岂不叫林家蒙羞?你我皆是女流之辈,要如何安身立命?我如今托庇于长公主,姚先生诸人,但圣眷不能长久,四五年后,尚不知何以为继,又怎能有余力照顾你?”宝钗道。
黛玉原以为好容易盼得宝钗吐露心声,从此守得云开见月明,就是一片坦途了。岂料宝钗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觉愣住了,好半晌方道:“难道我竟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全赖你照顾不成?你把我当成什么?”
宝钗不答,但心中却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黛玉和宝钗不同,从小就养在锦衣玉食的贾家,贾母以她的品味教养黛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长年居于锦楼绣户之中,通身的气派都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又秀外慧中,天生一股子灵秀之气,因家学渊源,得进士贾雨村等饱学之士开蒙,气度才华又非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比。
宝钗觉得似黛玉这等女子理应娇养在朱门之中,未嫁前是探花家的小姐,出身高贵,嫁人后是富贵人家的正妻,生活优渥,而非跟着她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宝钗也因薛家之事,在黛玉面前颇有自卑之意。黛玉固然父母早亡,但无论林如海还是贾敏,对黛玉都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至林如海撒手人寰之时,尚给黛玉留了数万两银子当嫁妆。而薛家呢?薛姨妈为了些嫁妆,恨不得把宝钗卖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薛蟠就更不用说了。
宝钗心中清楚,以薛蟠的脾气秉性,日后早晚会闹出事来。若黛玉果真抛却身份地位,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或许凭了她那几万两嫁妆以及宝钗做生意上头的本事,衣食暂时无忧,但若果真薛蟠闹出事来,薛姨妈借着母女情分,凭着官宦人家的权势,欺负两个身份全无的女子,易如反掌。宝钗自谓受薛家恩惠养大,被薛家纠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黛玉却不该受到牵连。
“宝兄弟那个人,待人是极细心的,又和你从小一道长大,脾气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想来将来必会待你好……”宝钗说到这里,想起宝玉身长的袭人和晴雯两个准姨娘,又想起宝玉待北静王的情态,不觉叹了口气。
“其实宝兄弟那人,是个极聪明的,未必不堪教化,不懂上进,”宝钗想了想说道,“婚姻之道,在乎经营,你好生调.教着他,未必将来没有当一品夫人的命。我知你不喜宝兄弟和北静王爷相交,只是我冷眼看着,北静王爷倒是个可依附的,也不似当年忠孝老王爷和忠顺王爷那般,动辄大起大落,倒安稳许多……”
“若是……若是果真贾家走错了路……”宝钗想了想又说,“真到那一步,你只推说你是深闺妇人,想来以你为人和悟性,也不至于像凤丫头那般贪得无厌,不知收敛……说句犯忌讳的话,纵使贾家蒙难,你也大可关起门来,似李大嫂子那般只管自己过日子,安稳日子总是有的。若是有难处时,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总会想法子助你……”
宝钗诸多忧虑,皆因前世遭遇及今生见闻推测而来,但听在黛玉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黛玉从小和贾宝玉朝夕相处,宝钗初来之时,金玉之说风靡一时,贾府上下有那么一起子喜欢乱嚼舌头的,难免将二人评头论足,说什么黛玉不及宝钗。黛玉那时候年纪小,难免有些敌意,对宝钗颇有怨怼之心。
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两个姑娘常在一处玩耍,宝钗处处对黛玉有照拂之意,心细如发比起贾宝玉的殷勤小意略有不同,但却更胜一筹,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黛玉是何等聪明灵慧的女子,天长日久,岂有不知?
黛玉心中感激宝钗,暗暗留意,很快察觉宝钗固然对贾府众人不分亲疏,一概照应,甚至待贾环与宝玉一般亲切,然而却独独待她不同,饮食起居,乃至延医问药,分外尽心。
黛玉起初懵懂,感激之余,将宝钗当作手足姐妹一般看待。渐渐更觉得宝钗学问见识、气度胸襟,绝非其他姐妹所能比拟。待到影影绰绰听闻珠大嫂子李纨从前的事,不知怎么的竟隐隐生出朦胧的念头,觉得世间竟无一个男子能胜过宝钗的,若能同宝钗一辈子在一起,方是人生乐事。
这种情绪暗中滋长,挥之不去。黛玉起初自知这种想法大逆不道,但每每贾母为她延医治病之时,总会安抚她说莫要太多多愁善感,凡事随缘便是,方是养生之道。故而也就渐渐听之任之了。
因黛玉存了这个心思,每每留意宝钗反应,屡次试探,宝钗皆婉言谢绝,或者避而不答。黛玉失望之余,宝钗却待她一如往昔,更加困惑纠结。
如今黛玉昏迷后佯装未醒,好容易逼迫宝钗吐露真言,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可以排除万难,长相厮守,却不料宝钗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惊怒交加,问宝钗:“你明明知道宝玉年纪轻轻就和他房中袭人秋纹等人厮混,□□金钏儿不成,反累她被二舅母逐出,你知道宝玉不学无术,于经济仕途无望,明知道他私下和那什么臭男人做什么下流事,仍旧叫我嫁给他?”
黛玉何等钟灵毓秀之人,既和宝玉从小到大一道长大,对于宝玉的种种劣迹,岂能不知。尤其是和宝钗这么一对比,越发显得宝玉顽劣不堪,宝钗成熟持重,堪为依靠。
类似的质问,黛玉从前也曾问过宝钗,宝钗虽明知宝玉种种不堪,却坚持黛玉应该嫁于宝玉。黛玉那时只当是自己表错情,会错意,是宝钗有意用宝玉推开自己,但宝钗明明承认钟情于自己,仍如此铁石心肠,令黛玉分外不解。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我知道你家学渊源,才华并非寻常人家的小姐可比。但须知匹夫无罪,怀璧自罪的道理。日后若是吟诗作赋之时,一定要再三交待宝玉,千万不许他一时兴起,将闺阁文字流传出去,免得反遭其害。”宝钗想了想,又交待道。
不过北静王到底是讲究脸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强占别人家的正头妻子。贾府再怎么无能,再怎么败落,还是要脸的,已经成为贾家正妻进了族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前世一样装聋作哑,对婚约一句不提,逼得黛玉最后以命相抗。眼下朝廷赐婚的圣旨不多久就即将颁下,想来前世的悲剧不至于发生。宝钗想到此处,心下稍安,故而只是略略一提,未曾十分在意。
宴席终有结束的时候。这场宴会,以侯家刻意挑衅、看不起宝钗史湘云等人起头,结果却被湘云黛玉宝钗一人一首菊花诗给打了回去。一时间,湘云黛玉等人菊花诗技惊四座,侯家颇有为人作嫁的憋屈感。
但黛玉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她被宝钗不由分说,强塞给宝玉,心中难过。这日黛玉浑浑噩噩,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大观园的。刚回到沧海文学网馆,就有贾母听说黛玉赴宴之时晕倒,打发鸳鸯前来问候。
黛玉这日虽然当众晕倒,但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她素来体弱多病,出了名的虚弱,中暑昏迷等事也绝非一次,故而贾府中人也没郑重其事当一回事。
鸳鸯是贾母面前的红人,怠慢不得,早有紫鹃迎上去,殷勤应答。
少顷,紫鹃送了鸳鸯出门,半晌回来,面有喜色道:“给姑娘道喜了。鸳鸯姐姐透露说,老太太已是和二太太、琏二奶奶众人议定,说只怕重阳节的时候圣旨就要颁下,要将宝二爷移出园子,好筹备姑娘和宝二爷的婚礼呢。”
黛玉心中正抑郁间,哪里有心思应答这种事情,越发心烦意乱,面上只管默默无语。
因黛玉平日也常对人不理不睬,这日虽然略有异样,紫鹃却是见怪不怪,当夜服侍黛玉时候,却将黛玉将来要带谁当陪嫁之事,旁敲侧击问了个彻底。原本紫鹃从黛玉入贾府之后,就一直服侍她,黛玉若出嫁,紫鹃是当仁不让的陪嫁,板上钉钉的预定姨娘,故而紫鹃的想头原也没多少不妥。只是黛玉正烦躁间,听在耳中,不觉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想与宝玉当姨娘。这又有何难,老太太给了晴雯,二舅母给袭人半过了明路,倒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少你一个的。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便索性成全了你,送了你到老太太、二舅母面前,送你到怡红院当姨娘,如何?”
紫鹃闻言,方知黛玉不言不语,其实心中正是狂怒,慌忙跪下,含泪说道:“姑娘这般说,岂不是要奴婢以死明志?奴婢原也是想着,是从小时服侍姑娘的,主仆一场情分,更兼老太太明里暗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也是叫奴婢跟一辈子的。这才想着,横竖早晚总是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免得将来吃亏。姑娘若是这般说,奴婢只怕浑身是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一面说,一面只管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