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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黛玉宝玉相携离开后,莺儿和小红就一脸担忧地看着宝钗,生怕宝钗一个想不开,暗暗郁结于胸,或是做出什么傻事来,故而变着法子找话题要逗宝钗开心。
只是宝钗此时精神不济,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有,更兼知道两个丫鬟的心意,不觉又觉好笑,也不点破,只是倦倦道:“罢了,我也乏了。你们休要在一旁聒噪,且去忙自己的事罢。”
莺儿和小红无奈,只得去了。
这边宝钗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然心中诸事烦乱,没有头绪,又如何睡得着觉。
一来她顾念着黛玉,想黛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个宁折不弯的,若是一时想开了还好,若是想不开时,等到天家赐婚的时候犯蠢,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事来,又怎么得了。
二来想到薛家,母亲薛姨妈一味看她不顺眼,绞尽脑汁想打发了她去,但以薛蟠平日的行径,她一个耳根子软的妇人又如何弹压得住,将来为薛蟠娶亲,也是颇为难人的一件事,若是跟前世那般,娶了夏金桂进门,成就一对怨偶,闹得鸡犬不宁,怕是薛姨妈,也只得悔断了肠子,日夜有生不完的闲气,流不尽的眼泪吧。
三来又想到莺儿尚无归宿。小红虽和贾芸眉来眼去,但身份到底有别,前世里他们直到贾府败落之时才修成正果,这辈子又不知道如何呢。
四来,大观园中姐妹众多,迎春被孙绍祖虐待致死,探春远嫁不知好歹,惜春看破红尘,怎奈远遁佛门也南离远离是非,不得清净,此外晴雯、司棋、芳官、鸳鸯之辈遭遇亦堪叹惋。原本她同姚静合谋女儿谷之事,也想过收留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子,怎奈姚静空有一身医术,却进宫无门,而出海之事没有一年半载,也难见成效,故而朝廷旨意和银钱诸物皆不凑手,最是无可奈何。
宝钗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就听见屋顶有响动,紧接着后窗似乎响了一声。宝钗听其动静颇不寻常,像是有什么小毛贼白日行窃,不由得大惊。须知这里是荣国府的房舍,又有哪个小毛贼敢不开眼,寻到此处来呢?夜间行窃,已是颇为不易,更何况如今尚是青天白日里!
宝钗心中尽管诧异,却知道若是嚷将出来,以讹传讹之下,只怕于闺誉有损,逼得急了,那毛贼更是可能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危及她性命的事情来。故而明明知道有人潜入屋子,却故意装作不知,微微闭着眼睛,装作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宝钗有意息事宁人,放那毛贼一马,毕竟她生活崇尚简朴,这屋里古玩字画全无,银子满打满算不过几两,钗环珠宝亦是有限,比起她的闺誉和性命来,这些东西可就太不值钱了,尽可舍弃。
然而屋中那人却不是这般想。宝钗眯着眼睛,长睫微颤之间,便见朦朦胧胧有个人影已是到了跟前,那目光只往她身上打量,半晌,才是轻笑着说道:“你既是醒了,却又装成这副样子糊弄谁?薛大姑娘,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偷来看你,你竟装睡吗?”
声音清脆悦耳,如珠玉相击,竟是女子之声。
宝钗心中微松,睁开眼睛看时,却见床前站着一个眉眼颇为灵秀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小年纪,身量未足,一双妙目流转,顾盼神飞,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道怎么的,宝钗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颇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倒是那小姑娘开口了:“你定然是在想,你在哪里见过我,对吗?我从前叫做柳依依,住的地方离你家绸缎庄不远,你还给我吃过点心果子呢。”
她这般自报家门,宝钗终于想起来,前些日子姚静受了一场大难,被贼人掳上山去,可不就是有个叫做柳依依的救她下山的?听姚静描述说那正是前些年因父母生了弟弟、对她又打又骂、后来离家出走了的孩子。当时宝钗还感慨说那柳家走失了女儿,竟能不闻不问,柳依依在家时候过的日子可想而知,又担心她如今潇洒自在,却跟着贼人不学好,将来落得下场凄惨。只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感叹也就感叹了,断然想不到柳依依居然主动寻上门来。
“你……你不是跟着老道姑走了吗?”宝钗犹豫着要不要把知道她落草为寇的事情说出来,思忖片刻,到底怜惜她年幼无辜,道,“如今你既然来见我,我要叮嘱你一样,你跟着他们学本事还好,但那伙人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同他们同流合污……”
柳依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钗:“你如今病成这样,还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为别人操心?这般心力交瘁,你的病几时能好?”
不由分说握住宝钗的手,细细听了一回脉,皱眉道:“就算你先天壮,恐怕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吧。这么下去,早晚会把自己折腾得油尽灯枯的。”一脸意兴阑珊,将宝钗的手又放了回去。
宝钗见柳依依诊脉之时,那架势像模像样,不由得问道:“依依,原来你也学了医术?”
柳依依摇头:“哪里是什么医术,江湖中人,出来行走,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过会一些粗浅的包扎功夫,略知道些脉息罢了。”
宝钗听了,尚未来得及感叹,便听那柳依依又说道:“从此以后,你莫要叫我依依了。我给自己改了名,唤作无依。我早就看透了,这辈子,无依无靠,凡事只能靠自己。”
宝钗见她小小年纪,说话里却透着一股意兴阑珊的苍凉之意,不由得暗自心惊,怔怔道:“你……你竟给自己改了名字?”要知道姓名乃是长者之赐,轻易更改,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转念又一想,似柳依依这般因为父母生了弟弟,忽视她打骂她,就能离家出走的偏激性子,做出这等自改自名的事情,倒也不觉意外了。
无依道:“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母宗族,原本是子女的依靠,故而你爱我,我敬你的。若是父母不慈,宗族不公,难道我就该白白被糟践至死吗?索性一拍两散,干脆利索。”
宝钗听她的言语,心中若有所悟,可若说悟到了什么,她又说不出来,正在纳闷间,就又听得无依说道:“我这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寻你,可不是来跟你话家常的。咱们闲话少说,我听说你这些日子跟长公主殿下走得颇近,她身边有个唤作桑落的大侍女,你可知道来历?”
宝钗自是不知。说起这个桑落来,她也是满腹怨气,好几次她同长公主搭上话,想把姚静引荐给她,都被桑落打岔,将话题引开。渐渐的,宝钗更是察觉桑落隐隐对她有敌意,遂越发小心。只是此人似乎颇得长公主宠信,连韩奇他们几个对桑落都是毕恭毕敬的,宝钗越发无可奈何。
如今宝钗听无依言语里的意思,分明是知道此人来历,目光闪动,问道:“你既是这般问,想是这人来历,你有所耳闻了?”
无依冷笑道:“何止是有所耳闻。此人正是和那老道姑一伙的,正宗的天理教教徒。她颇有几分见识,数年前就隐在长公主身边。那时长公主还是一个不受宠的郡主。是她暗中出谋划策,教她上书和亲,给朝廷脸上添了光彩,才得了个长公主的虚职。此后几名天理教教徒护着她入番国,暗中搜罗情报,又谋害了她夫君,其间多少周折,长公主才得以重返京城,并靠了献情报和地形图的功劳,攀上宫中的两位圣人,有了今时今日的位子。说白了,这长公主草包一个,智谋平平,还有些喜欢调戏良家女子的小癖好,却只是天理教手中的牵线木偶罢了。”
宝钗听她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忙问道:“你小小年纪,从何处听来这许多?”
无依却是个细心敏感的孩子,早听出宝钗这言语里的疑惑之意,抱臂道:“信不信由你。那桑落隔三差五就派人往山上送信,我还在山上亲眼见过她,这还能有假?反正我言尽于此,你爱信不信。长公主这艘破船,早晚是要沉的,我劝你眼下能捞的好处尽量多捞些,最要紧就是划清界限,以免引火烧身。”
宝钗苦笑道:“哪里又有什么好处。我一心想给她引荐个好医生,好为宫里的两位圣人治病,还寻不到机会呢,每每被桑落拦了下来。哪里还有捞好处的心思。”
无依一听却是笑了:“桑落当然要拦你,她那头正筹备着准备举事呢,是以事事都马虎不得。你举荐的医生若好,皆大欢喜,若不好时,只怕长公主也要担罪责。到时候层层问罪,她的部署就乱了,她怎敢纵容你轻举妄动?”看了看宝钗,又道:“你若是糊涂些的,或许她就会想法设法拉你入伙了,如今见你外表和气,却不是个轻易好糊弄的,怎敢和你扯上关系?岂不自寻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