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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茜雪夫妇将金锁送到智通寺的那天晚上,宝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宝钗依稀来到了姑苏城外十里街的仁清巷。在一座名叫“葫芦庙”的寺庙旁边,宝钗糊里糊涂地推开一扇黑漆大门,走了进去。那黑漆大门的顶上,“甄宅”两个字赫然在目。宝钗走到内宅,只见香菱分明是极小的样子,眉间一点朱砂痣,玉雪可爱,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宝钗正欲再看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面花园,只见一个丫鬟站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宝钗似乎认得那丫鬟一般,张口就叫“娇杏”,那丫鬟抬起头来,微微笑着跟她说:“薛姑娘,你是个真正的好心人。好心人是应该受到福报的。我近日听到一首歌谣,颇为有趣。若你疑惑心伤之时,不妨也听上一听。”紧接着,娇杏就曼声吟唱起来。
宝钗一连听了三遍,才从梦中惊醒。这夜又是莺儿陪侍,一摸她的身体,见浑身燥热,就知道是那种病又犯了。
莺儿是个训练有素的,当下也不忙,先是招呼了小红一声,两个人一人去小厨房打水,一人用汗巾子替宝钗拭汗,一边擦一边说道:“想不到姑娘那种病又犯了,只怕又得惹太太唠叨了。”
宝钗淡然一笑,示意她不必再说,擦洗过后,亲自到了案边,摆好笔墨纸砚,磨了大半天的磨,写了一篇字,想了一想,却又团成一团,扔到角落里去了。
“夜已深了。都去睡了吧。”宝钗吩咐道。
莺儿从未见过宝钗如此寥落的样子,翻来覆去地半晌睡不着,次日起来后,特地将那团字纸包起来,借口要去园子里游荡,寻了黛玉来看。
黛玉听说宝钗夜里病发,已是秀眉微蹙,待到莺儿说宝钗夜间写了一篇东西,满脸怅然之时,更是动容,两人忙将那团雪浪纸摊开,见上头写的是: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林黛玉见状大吃一惊,道:“好消沉的字,竟似畿语了!”
急往袖里笼了那团东西,来寻宝钗,宝钗不好说这是娇杏的托梦之语,只得随口以言语打发,又道:“我正要寻你呢。前个宝兄弟认的儿子贾芸过来说,你那园子已是四处修葺妥当了。不若什么时候去看一看?”
黛玉跌足道:“你如今人病着,偏每日里惦记这些事!思虑这般重,这病几时能好?”又道:“既是你吩咐下去的,自是一切都好的。”
到底拗不过宝钗,数日后随宝钗去了那所园子,刚进了门,见那三进三出的院落,只觉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心中既惊又喜,暗道:“好生奇怪,难道我在梦里居然来过此处不成?”
又绕到后院,更觉熟悉,只见一弯浅水,水边小小一方土坡上下,翠竹环绕之中,更有一座小楼,一派苍翠,若隐若现,便知这是宝钗按了潇湘馆的规制来的,不管是原先有的,还是宝钗特意命人修葺的,都足见用心。
然而行至墙角处,黛玉却禁不住皱起眉头。这里是曲折游廊的一角,栏杆旁种着一些玫瑰芍药等花,香气袭人,深红浅红,错落有致。
黛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这片说道:“若此处有些山石点缀,种些杜若蘅芜等异草,岂不更觉雅致?”
其时宝钗因了生意上的事情,和小红低声交代着些什么,故而落在后面,陪黛玉四处走动的却是莺儿,莺儿见黛玉如此说,正中下怀,指着那片玫瑰芍药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这里原本就堆的是太湖山石,旁边种了些杜若蘅芜的。可我家姑娘来看时,摇头说不好,特意命人将此处改成了这般模样。因我舍不得,暗暗叫哥哥留着那些山石,如今还堆在我家后院呢……”
黛玉听莺儿如此说,就知道必有缘故,低头想了一回,不觉大怒,原路折返寻到宝钗,将那契书掷在她面前,指着她颤声说道:“你……你……你,你竟嫌弃我至此!我原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小姐,和日进斗金的薛家大姑娘不好比的。可也不该暴殄天物,将好好的景致改了这副样子。难道我潇湘馆和你蘅芜苑相提并论,很辱没了你不成?说什么红香绿玉,你自己都把金锁摘了的,如今反过来刺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几声,将这日所吃的饭菜一概呕出。
莺儿见黛玉这副模样,不觉慌了神,偏这天跟黛玉出来的,不是紫鹃,而是雪雁,她一派天真,因黛玉一开始吩咐她不要跟着,竟是到了前面看风景去了。莺儿只得四处寻找。
这边宝钗忙着照顾,黛玉被呛得满脸通红,却一直用力推她。待到缓过气来,就含泪指着她说道:“我究竟喜欢什么人,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不知,还总拿什么红香绿玉,再不然就是贵妃娘娘的赐婚来嘲我,究竟是何居心?你也不必如此,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过几日贵妃娘娘的赐婚下来时,我在香案前抗旨时,断然不会连累了你的荣华富贵!”
黛玉竟说出这席话来,宝钗猝不及防之下,又是欣喜,又是心惊。欣喜是因为黛玉自陈心迹,原来她待宝钗之心,同宝钗待她之心一般无二;心惊的是黛玉居然扬言,要在贵妃娘娘的香案前抗旨拒婚。须知皇家旨意,轻易违抗不得,此事可大可小,稍有不慎便是杀头的罪名。
宝钗想了一想,见四下无人,遂缓缓向她说明心迹,又道:“虽是如此,但男婚女嫁,方是世间坦途大道。宝兄弟是你良配。他待人至诚至真,将来必不会辜负了你。纵使有朝一日贾府不若从前,又或者分家单过,凭了你的嫁妆银子,这些年在我这里凑份子的分红,也足够一家人安乐无虞了。”
黛玉怒道:“难道我竟是求安乐无虞的吗?”
宝钗看着黛玉,心想她前世里内忧外患,积郁成疾,尚未撑到贾家败落之时,就撒手人寰了,不若自己有一番沿街乞讨、冻死街头的遭遇,故而不能体会安乐无虞四个字里的难得。
只是黛玉既然没经历过,宝钗也就很难解释其中的千百滋味。她的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化作幽幽一叹:“你莫要任性。宝兄弟实是你良配,固然不思上进了些,但偏安一隅,未尝不能博个现世安稳。就算你抗旨不嫁,我也是要嫁人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又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呢?”
黛玉闻言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欲要再说什么时,莺儿已经带着雪雁急急赶了过来。雪雁扶着黛玉在旁坐定,又服侍着她,用温水送服了一颗天王补心丹,黛玉的颜色方缓缓回转。
雪雁忍不住向宝钗埋怨道:“宝姑娘一向滴水不漏,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们家姑娘日里夜里也总念着你的好。如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我们家姑娘居然气成了这个样子?”
宝钗看黛玉这副样子,也颇觉痛心,正苦笑间,黛玉突然拿起那纸契书,用手只一撕,那契书就碎成了一片一片,往空中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黛玉就站在那碎纸雨的中间,气呼呼地望着宝钗不说话。
宝钗不由得叹了口气:“来前我也担心过你会如此,故而拿给你的契书,只是副本而已。正本已是送到官府里备案过了的。你便是再撕一百张纸,也是无济于事的。”
黛玉不防宝钗偏在这些小事上如此周到,做的滴水不漏,不觉怒意又起。宝钗也不想看到她这副模样,料得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而已,自己是为她好,她早晚都会醒悟的,故而借口铺子里还有事,将黛玉托付给她堂弟薛蝌,自己先走了。
雪雁见黛玉气成这样子,不免小声开解她,道:“姑娘也莫要总是生宝姑娘的气,宝姑娘过得也颇不容易。刚才我竟听说,薛家太太竟是嫌这个女儿多事,一心想着把她嫁出门去的,还商量过什么换亲,要把宝姑娘换了人家女儿,好给那薛大爷讨老婆呢。幸亏人家姑娘抵死不从,否则,实在是太过委屈宝姑娘了。”
黛玉久居大观园,宝钗不欲贾家的人知道这些家丑,阖家上下瞒得严严实实,故而外头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偏黛玉等人不知。
但单是听雪雁如是说,黛玉已经心惊肉跳,为宝钗愤然不已,捏着一把汗了,遥想这许多天里,宝钗受自家母亲不待见,心中该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