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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意中人,嫁谁不是嫁,女儿家嫁人,最重人品性情,实在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上辈子的时候,宝钗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如今,宝钗却不想这么得过且过了。
“师父,我……我还是不想嫁人。”宝钗低头说道。
“为什么?”孙穆微笑道,“总要有个原因的。”
宝钗却无法说出原因。坦白来说,不想嫁人,绝非是只为了林黛玉的缘故。她前世里实在看了太多贵族世家的一朝倾颓。
江南的甄家,贾王史薛四家,哪家不是如此呢?大抵君子之泽,三世而竭,五世而斩。到了他们这一代上,从前开国时候的那些豪族尽数到了衰败的时候。
豪族之中男子豪奢风流、草菅人命之风,女子彼此算计,勾心斗角之风,一个个大家族乌烟瘴气,若想兴利除弊之时,各种关系纠结交错,绝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亦绝非一时可扭转,但上头的人,已经等不及了,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
宝钗前世里倒是知道哪些家族一败涂地,哪些家族乘势而起,重焕新生,但难道她嫁进那些未来的新贵之家,便可一劳永逸了吗?自然不是的。衰败的家族积弊已久,新生的家族有何尝没有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仗着家族名义为非作歹的族亲?说白了,都是上头人手中的棋子,被借力打力,身不由己而已。只怕过不了十几年,风水轮流转,新贵家族反要沿袭被抄家的命运。
然则依附今日的潜龙之君,是否可行呢?宫选的路子,已是被堵死了。何况身为女子,总如同菟丝子一般依附别人,以别人的荣耀为荣耀,以别人的富贵为富贵,反而将自己的天赋、梦想一概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前世里,黛玉早夭之后,宝钗嫁进了贾府,跟贾宝玉也算是一对明面上的和睦夫妻。她为了治理贾府,劳心劳力,然而一道抄家的圣旨,便将一切毁于无形。圣旨上列明的罪状,大概是贾赦为了几把扇子,逼迫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王熙凤放印子钱,手上沾着尤二姐、长安守备之子与其未婚妻金哥的人命;贾琏国孝家孝中娶亲……而实际上呢,贾府的抄家跟宁国府在新君即位之时站错了队大有关联,跟宁国府的上一辈贾敬窝藏了秦可卿大有关联。整个抄家事件,和荣国府二房,又有多大关系?身为荣国府二房贾政家的宝二奶奶,宝钗何其无辜?
然而整个荣宁二府被尽数拔除。除李纨早年攒了不少银钱,得以独善其身外,其余上至主母,下至奴仆,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家族便是如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荣耀的时候,无数人托庇于大树之下,享受许多好处,如蛀虫般侵蚀着大树的根和躯干;损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预先知机,全身而退?
“我想……我想一个人自立门户。”宝钗终于说道,“我想像男子一样在世间行走,抛头露面,不想总因别人的过错遭到牵连。”
宝钗绝非一个自私的人,但是她却渐渐发现,无论是贾家,还是薛家,重振家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责任太过重大,她扛不起。
难道以宝钗的身份地位,她能劝说贾赦不要为了区区几把扇子做出巧取豪夺之事吗?贾赦的亲生儿子贾琏在夺取扇子的时候不过稍稍手软,就被痛打了一顿,何况她一个外人?
便纵预先知机,她能劝说贾琏不要在国孝家孝期间娶尤二姐过门吗?贾家男人,好色乃是家风,从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一脉相承。尤氏姐妹,年少不懂事,贪慕权贵,原本是在宁国府,被贾珍彻底玩熟了的,因失了新鲜,施舍般地送给眼馋已久的贾琏接手。这等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说她薛宝钗,就是贾母亲临,恐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念一声阿弥陀佛,难得糊涂。
至于劝说王熙凤不要逼死金哥?不要放印子钱?长安守备之事,待宝钗听闻之时,王熙凤早就做下了,那放印子钱也是王熙凤由来已久的生财之道。况且她和王熙凤虽然是表亲,但是私下里不睦已久,劝说更是无从谈起。
孙穆听了宝钗的话,静默了很久:“难道……难道你预备终身不嫁,想跟过去的守灶女一般,将整个薛家抗在肩上吗?”
“师父从前在我家住过,我哥哥的性情,师父也该略有耳闻。”宝钗道,“他岂是个能守住家业的人?实不相瞒,薛家如今也大不如前。我帮哥哥看守家业,原本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比起贾家来,薛家的人口较为简单。最后的衰败,一方面是因为薛蟠不善经营,将祖宗留下的家业尽数败尽,另一方面是因为薛蟠生性骄纵,又跟着贾家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比从前更是坏了十分,在金陵时候为了争夺香菱,打死冯渊不说,来了天子脚下还不肯安生,娶了个夏金桂,弄得鸡飞狗跳,最后闹出了人命,却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孙穆又是叹息:“你原说要一个人自立门户,我还以为你想从薛家脱出来,正想与你说,有这等决心,实属不易,但想脱得干净,又岂是轻易之事。想不到,你所说,仍旧是为你哥哥着想。不过这也难怪,从小养到大的骨肉亲情,血脉羁绊,岂能轻易割舍得掉的。想你这般才华,屈身做了女儿家,到头来辛辛苦苦,为娘家一班人鞠躬尽瘁,唉……”
孙穆言语里大有未尽之意。宝钗却有几分哭笑不得。原来孙穆竟是觉得,她想从薛家脱出来吗?是,这辈子重生之后,她看清楚了许多事,特别是薛姨妈的极度偏心,更是让她心寒之至。可是他们毕竟是她的母亲和哥哥啊。连大观园中的女子们,宝钗还想着若有能力的话就拉上一把呢,她怎么会舍得让她的母亲和哥哥受苦,怎么会舍得薛家一步一步朝着前世里的老路走去。
这是她这辈子再世为人,便萌发的第一个愿望。细论起来,比和姚静合谋什么女儿谷、救助大观园中的无辜姐妹尚要早了许多。
百般用心,保全冯渊的性命,那是第一步。不顾母亲盛怒、哥哥埋怨,把香菱从薛家弄出来,则是第二步,她想避免日后妻妾相争、香菱无辜殒命的可能。如今回头来看,这两步都算完成得不错。
以女子之身,不顾脸面抛头露面,接管薛家的一部分生意,则是第三步。后来虽有薛姨妈抱怨说宝钗将薛蟠衬托得越发无能,将一些产业收回,但到底还是给宝钗留了一些,这些留下的产业,不至于被薛蟠败光,便可做日后薛家于困顿之境东山再起的根基。
一意和贾宝玉撇清关系,不惜借助长公主之力,也要从大观园中搬出,是第四步。只有彻底绝了薛姨妈和贾家联姻的心思,她才有终身不嫁的可能,当个守灶女,替薛家打理好这些产业。
自然此后还有第五步、第六步,自然以薛蟠的性情脾气,宝钗想看住他不闯祸,也需要耗费很多心力,但是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和兄长,这些付出都是宝钗心甘情愿的。恰似她心甘情愿、一心一意为林黛玉的未来筹划,为她打理她的一部分嫁妆,希望她能幸福美满、在贾家被抄家之后仍然像李纨那样拥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我也不好劝阻。毕竟母女情深,天地人伦。”孙穆分明欲言又止,最后叹息着说道。
然而宝钗的一番好意,却未能被薛姨妈珍惜。
那日宝钗探望过孙穆后,回到家中,薛姨妈就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她:“都是你父亲不好,当日里怎么能把你送到孙穆手下,受她教导?却原来她跟你珠大嫂子一样,都是……都是喜欢女人的!呸!你小时候一直跟着她,想来是学坏了,这才做出不忠不孝不义的事情!”
宝钗见薛姨妈发怒,一头雾水,连忙细问究竟,薛姨妈大声道:“难道你还敢抵赖?前几年香菱的事情,我原以为你怜悯她,把她远远送走了,想不到你却是迷了心窍,想跟你哥哥抢女人,把她给藏起来了!你借口打理生意,日日出门,却原来是去私会她!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对得起谁?”
宝钗莫名道:“这是从何说起?”
突然间见薛蟠从里头走了出来:“妹妹,香菱的住处我已经打探到了。可你不该瞒我。她长得再美,我再喜欢她,但只要你说一声,难道我还会跟你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