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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嬷嬷这日来的早,又未在这里用过中饭,离去时尚不到晌午时分。
薛姨妈由宝钗扶着慢慢回屋,一边走一边问宝钗道:“她有些年头没未见了,这次来寻你,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宝钗情知女儿谷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只是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我宫选课业如何。”
薛姨妈便叹了口气道:“这也就罢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怪可怜的,若是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她一把吧。”
宝钗正想争辩说,只怕孙嬷嬷一辈子不嫁人才正是乐得其所,就听得薛姨妈又吩咐道:“今日难得日头好,依我说,你也不必窝在家里练那劳什子的琴了,倒是去你二姨母那边走动走动方好,去跟老太太请个安。你也许久未见你宝兄弟了,正趁着这时候多处一处,休要辜负了你二姨母的心。只怕你林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候还不定怎么说呢。”原来,贾琏黛玉回府的消息,尚未正式传到梨香院来,故而薛姨妈还蒙在鼓里。宝钗倒是通过茜雪她们的消息网先知道了。
“是。”宝钗原本就是打算待送走了孙嬷嬷后去看看黛玉的,若论目的地倒是和薛姨妈的吩咐不谋而合了。只是薛姨妈这话里话外,仍然是把黛玉当成情敌来看,宝钗一听就知道定然是来源于王夫人的说辞,她也曾为此分辩过几次,但王家姐妹抱定了这个心思,已经先入为主,只能越描越黑。
宝钗心里有几分好笑,在王夫人眼中,不学无术、空有皮囊的宝玉倒似香饽饽一般,倒把她们这些女孩子的气量眼界想得忒窄了!
可是转念一想,宝钗却也知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其实已经到了说婆家的时候,若不是有个宫选横在前头,只怕薛姨妈的唠叨要胜如今百倍了。就连黛玉,固然比自己小了几岁,也没剩下几年清静的日子了。如今都是闺中女儿,嬉笑坐卧皆在一处,他日若想再见恐怕就难了。
宝钗这般想着心事,脚下却是不停,一路出西南角门,绕过王夫人正房,走到南北宽夹道上,看见北边的粉油大影壁后头凤姐的住处,婆子丫鬟进进出出,倒比往日更忙碌了许多,便知道茜雪送来的消息非虚,贾琏果然是回府了。
宝钗忙加快了脚步。贾琏送林黛玉回江南时候,贾母就曾发过话,说如何将黛玉带走,定要依旧照原样带回来不可。料想以老祖宗之威,贾琏定然是处处留心,无微不至,想来已将黛玉送回贾母处,交割清楚,安置妥当。
又往前走了几步,刚过了东西穿堂,来到贾母后院,就看见紫鹃雪雁带着一大群丫鬟在院子里,一个个或捧着笔砚,或抱着书匣。紫鹃眼尖,宝钗尚未说话就已经瞅见了,忙笑着说:“我算准了你今日必来的,果然不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宝钗点点头,向四下里一望,道:“这是在打扫房舍?怎么这个时候才弄?”
紫鹃道:“原先是早收拾好了的,谁知道姑娘这次回来,带了许多书籍,少不得重新安插规整一番。”
雪雁也笑道:“你来得倒巧了,林姑娘和宝二爷都在老太太房里呢。”
宝钗闻言,就径直往贾母房中走。刚走到转弯处,就望见前面梨花树下,贾宝玉和一个女孩子正站着说话。那女孩穿着月白色缎袄,白绫素裙,身量颇为单薄,头上金饰全无。宝钗心中一跳,凝目再看时,那女孩却微微侧过身子来,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不是黛玉却又是哪个?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如微雨般纷纷落下,黛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当真是飘逸出尘。而宝玉身上依旧是他家常穿的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诸物,华丽夺目,珠光宝气。
宝钗原本是要上前去打招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竟犹豫了一下,就要不惊动人,悄悄转身离去了。
反倒是黛玉一偏头看见了她,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宝姐姐?在那边风口站着做什么?”
宝钗这才走上前去,将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年时间不见,黛玉又长高了些,人也越发标致了,只是眼圈微微带着红色,显是方才见贾母时候,悲喜交接,大哭过一场。
宝钗因知道黛玉体弱,有关林如海的话题就不好再提起,以免惹她难过,故而只是问些江南风物,沿途见闻。黛玉也一一作答,将一路之上所见所感娓娓道来。宝玉却在一旁等不及了,笑着说道:“宝姐姐来的正好,你帮我作证,你说说看,那位北静王爷是不是世间少有的人物?”
宝钗知道宝玉也是在故意寻话题,以免黛玉过于伤感,也淡淡笑着回答:“这我哪里知道?我福小命薄,哪里有资格见王爷金面?更不敢妄言评判了。”又向黛玉说道:“颦儿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宝兄弟见了这位王爷,竟是像丢了魂似的,隔三差五往北静王府里跑,学业也不顾了,愁得二姨母跟什么似的,每日里到我们院子里跟我母亲抱怨。”
黛玉听了,也有几分好奇,问道:“若是这么说,难道又是一个秦相公不成?”一面说,一面跟宝钗使眼色。宝钗会意,回之一笑,表示自己也不甚知之。
宝玉却道:“岂敢。唉,说起鲸卿,我也有许多日子未曾见了。他家诸事不顺,刚没了父亲,如今听说他自己又染了重病。我早有意去探望,怎奈老祖宗说我年纪小,体弱,怕过了病气去,执意不准,只得靠茗烟几个打探着。着实让人忧心啊。”一面说,一面叹着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却是宝钗知道的。自秦可卿过世后,贾家对秦家的态度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宝钗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知道薛蟠和冯紫英等人交好,知道很多内情。他前几日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胆战,说什么秦可卿之父秦业之死别有隐情,与其说是病逝,倒不如说是畏罪自杀。由此推论,秦钟之病,只怕或多或少也有几分朝廷的意思在里面。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贾宝玉也是个聪明人。就算他在秦可卿死前,对秦家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但其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一点端倪。如此说来,这个人能在此时尚念及朋友情义,对秦钟之事牵肠挂肚,也算是难得了。
但是这些大老爷们儿之间的情义,和宝钗毫不相干。因此宝钗只是略想一想,就抛开了去。
因黛玉舟车劳顿,宝钗也不好多扰她,又说了几句话,就嘱咐她好好休息,去贾母房中请过安问了好之后,就先行离开了。继而去向王夫人问安,一问方知王夫人竟去了梨香院。宝钗猜想王夫人定然和自家母亲有体己话要说,此时倒不便回家,眼见中饭尚早,跟三春姐妹说了一会子话,见迎春和探春下棋正出神,惜春手中握着一卷佛经神游天外,也不想打扰,一转头看见李纨屋子里似有人影晃动,就打算去李纨房中坐坐。
李纨青春丧偶,整个人如同死灰槁木一般,但不知为何,竟与宝钗意外投契,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诗文针黹之事。这日也是如此,宝钗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女红,突然间心中一动,想起孙嬷嬷临走时所说的话,就欲向她打听打听姚先生的来历,向李纨说要向她打探一个人。
李纨起初也没在意,就问要打探何人,又笑着说:“只怕你问我却是白问了。我们家里你也是知道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小就没怎么出过门的,便是同乡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认识多少。”
可待到宝钗把姚先生的名讳形容说出,李纨却突然脸色大变,那神情活脱脱见了鬼,好半天哆哆嗦嗦没说出话来。
宝钗见到这幅情景,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是自己造次了,深悔太过依赖孙嬷嬷,事先没有打听清楚就贸然发问,忙不迭道歉。
待宝钗回到梨香院,用过中饭后,茜雪才悄悄走过来问道:“姑娘是怎么想到问大奶奶这个的?原先我也没想明白,现在想起来,大奶奶这副模样,难道那姚先生竟是先前赶出去的姨娘?只恨我年纪轻,认不出她的模样。”
宝钗忙问其中的缘故,茜雪便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李纨当日嫁给贾珠之后,同贾珠原先收的屋里人十分投契,贾府里风言风语都说大奶奶性子古怪,只怕是那种人。这传言越演愈烈,直至贾珠和艳女鬼混,年纪轻轻熬干了身子,一命呜呼之后,贾母和王夫人就借着些小事发作了李纨,又逼她把贾珠的屋里人尽数赶出。“故我们私下里都说,若是这么看,只怕那传言是真的了。”茜雪吞吞吐吐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