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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自家姐妹,她不帮衬你,又该帮衬哪个呢?”
宝钗道:“虽是如此,但毕竟是求她办事……”
薛姨妈笑着打断她的话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就急成这样子。你放心,早和你二姨母说过了。若要依我说,入宫虽然看起来体面,我却有些舍不得。何况你二姨母的意思,还是想把你跟宝玉凑一对呢。你宝兄弟模样俊,脾气又好,多少人抢着要呢。”
宝钗只低了头不说话,薛姨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偏你主意大,一心想着进宫进宫。若是混到像你师父孙嬷嬷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辈子嫁都嫁不出去,可就难了喽。你常日里说林姑娘好,你可知道老太太想把她说给宝玉?只怕她心中也是肯的,不然,父亲刚过世就紧着回京城做什么?”
宝钗知道王夫人暗地里相当忌惮林黛玉,因此连带着薛姨妈也开始忌惮起来。宝钗此时顾不上纠正薛姨妈言语里的讽刺之意,先赶着问了一声道:“林妹妹就要回京城了吗?几时的事情?”声音里的期盼之意就流露出来。
薛姨妈冷哼了一声,却卖关子,不肯说这里头的事情,一转口却又扯起别的闲话。正说话间,突然见外头一个人影探头探脑,被薛姨妈一眼瞧见,见是服侍薛蟠的书童,遂叫进来问话,问他道:“做什么呢?这般鬼鬼祟祟的。”
那书童头也不敢抬,只是说道:“外头有要紧事,说是秦小相公的父亲没了。因大爷先前交待过的,特来请大爷的示下。”
宝钗闻言也愣了一愣,见薛姨妈默默无语,这才说道:“刚才哥哥还在这屋里呢,一说话转眼的工夫,他就出去了。你先去书房那边找找看,若还是不见人,就问问他屋里的丫鬟们。”
那书童答了一声去了。这厢薛姨妈奇道:“这才多久的事情?先是东府里秦大奶奶没了,紧接着她父亲也没了。难道竟真个如你二姨母所说?”
宝钗忙问:“二姨母说什么了?”
薛姨妈道:“只说让我们远着秦家的人。这真是老天有眼,先前秦钟那般嚣张,连你哥哥都敢欺负,老太太还护在头里。等到他姐姐死后,我冷眼瞧着,待他们家也是淡淡的了。如今他老子也死了,倒正好出了一口闷气。你哥哥又有什么好交待的,难道还要给秦家吊丧不成?”
宝钗心里头乱糟糟的,冷不丁想起先前去宁国府为薛蟠求情时,秦可卿跟她说过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又想起在王子腾府上山石后头听来的一言半语,最后,又想起长公主殿下身旁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婢女,背后不禁窜起一丝丝寒意。
秦可卿没了,缮国公诰命也没了,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的三老爷没了,连林黛玉那当着巡盐御史的父亲也没了。单单宝钗知道的人,这两三个月里就这么多过世的。本来还可以算做巧合的,可小婢女的话却也不似是空穴来风。难道真个是今上独揽大权后,清算旧账?又或者是各派势力互相倾轧,你死我活?如今连秦可卿名义上的父亲都没了。不过这并不要紧,时局虽乱,她尚可以明哲保身。——薛家真个没有牵扯其中吗?她又是否能真个明哲保身?
宝钗想着心事,心中正纷乱间,一抬眼见薛姨妈面上露出疲态,知道她乏了,忙起身告辞,回房中拿了一件针线活,开始慢慢的绣花。
秦宅之中,秦钟披麻戴孝,眼神里一片茫然。几个月以前,他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姐姐秦可卿嫁入高门事事提携娘家不费吹灰之力,挚友贾宝玉贵为王孙公子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老父虽古板严厉实则对他万分疼惜。他学习的地方是京城里许多人都眼热的贾家学塾,每日里往来荣宁二府如同自家后院,贾母也疼爱他如同自家孙儿一般,若是天色晚了,就住在荣国府里,吃穿用度几与宝玉等同……然而,这才多少日子,这一切都成泡影了。秦可卿死了,贾母疼惜不再,贾府下人狗眼看人低,连一向最可靠的贾宝玉也不见了踪影……
“我要去了,你要痛改前非,好生用心读书,凡事都要上进,切不可仗着小聪明……”他父亲秦业弥留之时,眼神反倒清亮。然而他唠唠叨叨讲的一大堆话,秦钟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直到秦业说起素日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四千两银子,他才来了精神。
一阵冷风吹过,满目皆白,灵棚之下哀哭声不断。秦宅的几个老家人眼巴巴地望着秦钟,为丧仪的各种琐事来请他的示下。秦钟从未想过自己稚嫩的双肩竟要承担如此重的担子,一时间头昏脑胀。
马贩子王短腿的家中。
“丫头啊,把这碗红糖水喝了吧。你才小产过,身子要紧。”王短腿的老婆手里头捧着一个碗,向着炕上的人说。
炕上的人翻了一个身,转过脸来,露出一张蜡黄蜡黄的小脸来,只那眉眼之间还带着几分清秀,却正是水月庵私逃了的小尼姑智能儿。她自偷跑到秦家看秦钟,却被打出去之后,走投无路,又不慎滑了胎,幸得马贩子王短腿收留,就留在他家中养病。
“秦家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智能儿接过红糖水,有几分不甘心地问道。
王短腿的老婆心中鄙夷,面上却做出一副和智能儿同仇敌忾的神情:“能有什么消息?你怀着他们家的种,都被打了出来。如今孩子也没了,难道秦家反倒会娶你过门不成?何况我男人去打听过,他们家里自从死了姑娘,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好好想想看,水月庵的主持师父岂是吃素的,秦家岂敢收容你?亏得我男人平日里是走江湖的,艺高人胆大,又讲义气,才敢冒着风险留你在家……”
智能儿面色凄然,幽幽叹了一口气。马贩子王短腿自然不止做贩卖马匹这一种营生,偶尔倒卖一下人口那也是做熟了的。智能儿虽然年纪小,心里却是明白,她知道王短腿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冒着风险把她留在家里养着。
“等再过几天,待我身子养好些了,你们就把我卖了吧,只要不往窑子里去,别的人家都成。”智能儿主动说道,“一来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口饭吃,二来卖几两银子,也好报答你们的恩情。”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
王短腿的老婆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心中早乐开了花,见智能儿流泪,又不好表露出来,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先养好身子再说。我去给你煮个鸡蛋去。”
智能儿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心如明镜。敬酒总是比罚酒好吃的,明知脱身不得,索性做得干脆些。到底还赚个鸡蛋吃,不是吗?说起来,王短腿夫妇已经算是人贩子里难得的好人了,至少肯用鸡蛋红糖养她。若是遇到别人,乱打一气,再不由分说卖进窑子里,她焉能有命在?
同一个时间,柳依依却站在邻居家的后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正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少年。那少年不过七八岁大,被小女孩这么眼巴巴地望着,竟然红了脸。一转头看见院子里的腊梅花开的甚好,竟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来,递给柳依依。
柳依依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花。”她咬着嘴唇说道,“我想摸摸你的书。”
七八岁大的少年不由得一阵犹豫。“你要摸书做什么?你又不用上学。”
“你背的是《诗经》,我也是学过的。”柳依依仰头说道,“我娘当年说,我的名字就取自诗经,是她亲自取的。”
“吓!这么大的女孩子跟男人说自己的闺名,你也不害臊!”旁边突然有个六七岁大的女童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冲着柳依依做鬼脸,又在脸上划圆圈。
“不是闺名,是学名。”柳依依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懂不懂?我娘还说让我上学堂呢!”
“胡说八道!”那六七岁大的女童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娘新生了弟弟,哪里有工夫管你?还让你上学堂?”
柳依依眼睛里一阵黯然:“我说的是从前……”话音未落,院子里头已经有人在叫,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进去了。
柳依依的话只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前,从前是怎么样的呢?从前她的生母胡氏也曾爱她如珍宝,在窗下拉着她的手叫她背诗……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彻底无人在意,无人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