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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面上就有几分赧然,脸颊微微带了红色,只是不肯细说,和女儿王刘氏只管忙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点心果子上来,十分殷勤。
宝钗见她这般殷勤,也不好却了她的意,往那果桌上望,见都不是她常吃之物,正犹豫间,香菱已经将一碟黄澄澄的东西送到宝钗跟前,笑着说:“姑娘且尝尝这个?”
宝钗见那碟子里都是一寸多长的细长条,呈金黄色,好奇拿起一块,却是酥脆爽口,出乎意料。
香菱忙问道:“姑娘觉得怎样?”
宝钗细细咀嚼品味,问:“这里头放了椒盐?”
香菱道:“正是呢。我亲手用花椒和盐巴制的椒盐呢。姑娘且说说可还入口?”
香菱自被拐卖后,拐子为了卖个好价钱,也未曾要她干过什么重活,至卖入薛家以后,在宝钗处服侍,也只是以陪姑娘玩耍为主。其间和莺儿学过几天女红,一来不比莺儿于此道有天分,二来她志趣不在此,也就渐渐把这些事情放下了,每日里只是读书习字。故宝钗送她出了薛家一来,常为她未来担忧。如今宝钗见她既然肯学习烹饪之技,不由得颇感欣慰,况且那点心虽然形状不够精巧细致,味道却是极难得的,忙赞了一声:“可见你果是进益了。据我来看,便是酒楼里大师傅烧的小菜,也不过如此味道了呢。”又问道:“这面里头可裹的是甘薯?”
香菱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是洋山芋呢。”
刘姥姥在一旁赔笑道:“都是贫苦人常吃的东西,怨不得姑娘不认识。姑娘每日里锦衣玉食的,谁家肯去吃这个?”
宝钗道:“姥姥过谦了。往上头数三五辈,又有几家不是布衣呢?何况医术记载,这洋山芋性平味甘无毒,能健脾和胃,益气调中,是极好的药膳,正是那显贵人家里爱吃的。”
香菱听了更是欢喜,道:“是姚先生想出的方子呢,唤作黄金丝。若是果真好时,就提了篮子去街上卖,岂不省事?”一面说,一面又让莺儿和茜雪尝鲜。
莺儿也忙拈了一块,笑着说道:“果是别有一番风味。若是提了篮子往街上卖,保准大人小孩都爱吃。”
宝钗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何,眼前突然闪现出柳依依眼巴巴望着糖葫芦的模样,心中悲悯之情一闪而过,转头向香菱笑着说:“这断乎使不得。我把你藏到乡下来,犹担心被人瞧见,恨不得整日把你锁到屋子里,哪里敢让你再抛头露面呢。”
刘姥姥也凑趣道:“正是。大姑娘小媳妇子,出门容易惹是非。莫说香菱姑娘这样的,就连我们家姑娘,我还不舍得她出门哩。”
几个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无论是姚先生还是这家的主人狗儿,都没有回来的迹象。宝钗就命莺儿娘和莺儿几个人跟刘姥姥在外头坐,自己来到香菱房里,和她说些体己话。
进了后院,先看见院子里种着两株腊梅花,颜色淡淡的,香气却沁人心肺,又进了香菱屋子,见床围帐幔诸物虽不华丽,却难得的朴素整洁,就连炭盆里的炭,也是富户人家平日所用,便知道刘姥姥待香菱极妥。
宝钗受了那声音的托付而来,就和香菱盘问那姚先生的身份来历,谁知香菱却红了脸,扭头道:“姑娘拿我寻开心哩。哪里就想到这一层了。我原说过,我是情愿一辈子跟着姑娘的,我看重那姚先生,是因为他学问难得的渊博,倒跟姑娘似的,最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再者,他医术是极高明的,倒是请他为姑娘诊一诊脉,兴许那个莫名其妙的热病从此就除了根,也未可知。”
宝钗只似笑非笑望着她,并不说话,仿佛在辨这话的虚实。香菱见这副光景,把牙一咬,心一横,低头道:“再者,这位姚先生心中是有爱慕的人的。我只见过一次,虽然年纪老了些,但是论气度,我也见了那么多夫人小姐,竟是都比不上她的。”
宝钗听闻,暗暗吃惊,问道:“难道连林妹妹也不如她吗?”
香菱沉默了片刻,方道:“林姑娘毕竟年纪小,不如她大气,遇事会拿主意。说句不怕姑娘生气的话,不单林妹妹,恐怕连姑娘这样的,也比不过哩。”
宝钗自然不会为这个生气,笑着说道:“可见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当年我老师孙嬷嬷曾说,人总要历练历练,经些事情,才更有能耐,更有光彩。如今果不其然。”
香菱知道宝钗口中所说的老师孙嬷嬷出身宫廷,是宝钗的父亲在世时候专程为宝钗请的教引嬷嬷,时常听到宝钗提起的,只恨无缘得见,如今听宝钗再度提起,不免感叹道:“若我能见这位嬷嬷一面,也就不枉此生了!”
这边宝钗和香菱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轻声细语,温馨无限,而正屋里王刘氏向莺儿娘哭诉的,则是出嫁妇人才能体味的凄风苦雨。
却原来刘姥姥自进了贾府一趟,从王熙凤和宝钗那里各拿了二十两银子,又借着寄养香菱收了好大一笔钱,王狗儿家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不但重新买了地盖了大瓦房,还办了一个改制棉衣的小作坊。
俗话说的好,饱暖思淫.欲,据说东汉学问最好的皇帝都知道“富易妻,贵易友”的道理,唐朝在田间耕作的老农多收了三五斗就盘算着换一个婆娘睡,更何况王狗儿这等从小娇生惯养、经过一场富贵的破落户?
当年家里穷的时候,王狗儿因虑及儿子女儿无人料理,把岳母刘姥姥接来家住,这才过了几年,王家乍富之下,狗儿就开始看人不顺眼起来:先是嫌弃王刘氏接连生过了两个孩子,容貌已衰,不如黄花闺女时候鲜嫩可口,又是唠叨抱怨着岳母不该吃老王家的饭。幸亏他不知道香菱寄住的始末,认定薛家是金陵大户,官宦之家,不敢得罪,又有刘姥姥看得紧,不然连香菱都被他嫌弃了去。
恰巧村头上住着一个姓孙的寡妇,是童养媳出身,可惜命不好,还未圆房,男人先夭折了,那家的婆婆不肯放人,就强命了童养媳守着,如今不过二八年纪,正是鲜花嫩柳一般,一向招惹村里一伙闲汉觊觎,只虑着孙婆婆为人凶悍,未曾得手。如今狗儿有了钱,就常去滋扰生事,料得凭着几个臭钱,必然可做成此事。
这日宝钗意外来王家,王狗儿却又去孙寡妇家寻事,王刘氏难免觉得面上无光。莺儿娘本是个伶俐的妇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试探出来,王刘氏索性将心中郁闷倾泻而出,拉着板儿青儿两个孩子,娘仨抱头痛哭。
刘姥姥见女儿如此痛哭,心中自然不好受,但当着莺儿娘等人的面,少不得出来圆场,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这原是你命不好,除了这般挨着,又有什么法子?”
莺儿娘也忙着劝解,王刘氏好容易才止住了,慢慢破涕为笑道:“托姑娘的福,这日子越发好过了。但凡有些不顺心的,想想板儿和青儿,也就过去了。”
少顷宝钗出来告辞,莺儿就在车上将这些话跟宝钗学说了一遍,眉宇间甚是气愤,宝钗摇头道:“你也莫要只顾生气。若是依你,又该如何才好?难道因为富了,王家男人使坏,就叫王家贫苦一辈子?又或是要王刘氏和离?你看看这世道,孤身女子如何容身?”
莺儿听了这话,不禁呆住了。她小小年纪,只知道气愤,却不曾想过,依眼下的世道,王刘氏除了忍耐外,更无第二桩事能做。当下莺儿就像葫芦被锯了嘴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而宝钗心中,自经了这件事,越发羡慕孙嬷嬷的自由自在,对宫选也就越发看重起来。
这日直至黄昏,姚先生才从外面回到王家。这是一个相貌丰致、衣着整洁、谈吐得体的中年人,从村口一路走回来,难免收获了一箩筐浅闺妇人们仰慕的目光。回了王家,姚先生刚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香菱就捧着一盘子黄金丝过来,向他道:“我家姑娘过来看我了。也说先生这黄金丝的味道好。她还以为这是甘薯做的呢。”
姚先生起初不甚在意,喃喃道:“甘薯土豆,都是西洋传过来的农作物,又有什么分别?”又想了一想,方喜上眉梢:“有了!香菱,你且用甘薯试试看!”
香菱见姚先生高兴,忙应了一声,又扭捏许久,方问姚先生说道:“先生上回说女儿谷之事,如今到什么地步了?官府可曾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