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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至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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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恍惚的一阖眼间,似乎看到了她。

    那是在江南三月的烟雨中,绯绯繁花两岸碧柳。她手执青竹竿描花布伞伫立在乌篷船头,顺着流水汤汤渡到岸头。

    她缓缓地靠近,抬眸望向站在岸上的他,眼睑处像是桃花瓣晕染得微红,明眸善睐,顾盼流连,宛如像是在清泉中洗过的明珠。

    她蔻丹色的嘴角,忽然扬起久违的笑意,仿佛历久弥新,记忆开始轮回。

    “阿青,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回来。

    似乎上苍故意捉弄,不要他过多流连。他刚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可爱的面容,可那影子却在指尖刚碰到时,便随水散了。他此时意犹未尽地醒来,睁开眼来才发现,天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色,篝火的余晖还未燃尽,天边的朝阳已悄然上行。

    他用力握拳,瘫软的身躯才慢慢回复了力气,身边的肩膀温暖又坚实。

    “我睡了多久……”

    “不久。”

    “究竟多久?”

    “一个时辰。”

    他侧眼瞪了身边人一眼,握住手边的环首刀,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刚醒过来,身体还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微晃,还好被身边的人一把扶住。

    他推开那人的手,蹒跚着用手中的环首刀撑着身体,向前方正在装卸右贤王驻地粮草的兵士们而去。

    “将军不用去了,粮草差不多再半个时辰,就装卸完毕了。苏建、李蔡、李沮、公孙贺部队,也已经截获向东南方遁逃的五位胡虏的裨王,如今已带着三千俘虏,向阴山方向而来,与我军汇合。”身后人说着缓步上前来,立在他的身后:“一切都按部就班,按照计划进行的,将军您还有什么疑虑吗?”

    他转过身来,冰冷的眼眸望着身后的人:“你是我的校尉,我是你的将军。如今是在战场上,是在塞外,三军戒备。你既是我麾下的将士,自然是要听从我的将令,大敌当前万不可擅作主张。而你却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任我置三万长途跋涉将士于不顾,陷我于不义。若是军中人人都像你这样自作聪明,我卫青的将令与白纸一张又有什么区别?”

    韩说微怔,沉默了片刻,忽然俯身跪地,朝着面前人拜手道:“末将万死,请求卫将军责罚。”

    “司务官!”他怒吼一声,不远处的一名年轻的军官闻声,赶忙骑着马过来。

    “记下来,校尉韩说擅作主张,违抗将令,返回高阙之后自领军杖二十。”他的声音虽然苍白,却依然铿锵有力:“车骑将军卫青玩忽职守,返回高阙塞后,自领军杖三十,罚饷两月。”

    年轻的司务官听了,顿时脑门子蒙上了一层的汗,看着跪在地上的韩说,又看了看卫青,实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将军……这……”

    “你也想违抗将令吗?”

    “……末将不敢。”

    卫青未再多言,撇下两人向军营方向去了。年轻的司务官望着跪在地上的韩说,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

    “卫将军这是怎么?平日里他总是最好说话的,今日打了胜仗,更应该高兴才是。”

    “若是打了胜仗能叫他真的开心就好了。”韩说若有所思地笑了:“也好,若是打我二十军杖,能叫他休息一个时辰也好……”

    说着,他抬头望着身边的司务官:“将军言出必践,若真回去领军杖了,你们下手可要轻些。”

    “韩校尉放心吧,哪有兄弟敢下狠手的。”

    卫青撇下两人巡视军中四处,一路上军中将士们见其皆注目肃立,向其行礼。卫青点头回应,望着那些年轻兵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将匈奴人的粮草搬上车,将匈奴战俘一个个驱赶进囚笼。那模样是打了胜仗的新兵才有的,与他刚入军时截然不同,如今的汉军将士已一扫往日阴霾。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已成了笑话,汉军士气高涨,再不像以前那样畏首畏尾。

    他们如同雨后春笋朝气蓬勃,正赶上了最好的时候。

    如此算来已经五年了,然而这场战争却不会因为这一场战役就此结束。这是厉兵秣马、英雄辈出的年代,也是野性昭彰、锋芒毕露的时势。

    看着这一个个洋溢着胜利喜悦的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他心中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可他的心却犹如盛放的繁华迅速苍老、荼蘼。短短的五年间,已经疲惫不堪。

    他望着望着有些许地出神,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他回过头去,见赵信领着胡骑营一行人路过,手中环抱着从右贤王驻地的帐中搜出的物资与粮草,一个个表情肃穆,比那些汉军兵士要凝重些许。胡骑总是刻意离那些匈奴人的战俘远远的,像是不愿触及过去,不愿再去听那些怨声载道的哀嚎。战俘被押送回汉境后,大部分都是要被充作奴隶服劳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话了。

    “卫将军。”

    卫青微微点头,却见赵信欲言又止,抬手让身后胡骑营先行离去,只留下他与卫青二人伫立与原地面面相觑。

    “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赵信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打了胜仗原本应是满心欢喜的。可我这五年来与匈奴屡有交手,早已司空见惯,除了如释重负,什么也没有……”卫青远眺苍穹之上冒起的鼓鼓浓烟,那是兵士们将带不走的粮草与匈奴的营帐尽数烧毁所燃起的火焰,烧焦的灰烬在空气中随风飘散。

    “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不受瞩目,到如今统帅三军,威震漠北。”赵信话中有话,目光闪烁:“将军此次再回长安,封赏自不必说,单论威望,塞外、朝中已是无人能及,只怕长平侯府的门槛又要被踏烂了吧。”

    卫青沉默稍许,忽然迈步上前靠近他。赵信有些失措,刚想要向后退一步,却被他忽然抬起的双手握住了前襟。他低垂着眼眸,轻轻地将他胸前的沙榖禅衣的领口捋平整齐。

    “这衣服谁帮你穿的?”

    “末将自己……”

    “汉人穿衣戴冠皆有礼数,衣物皆为右衽。在中原,只有亡者才左衽。”他在赵信的前襟轻轻拍了拍,缓缓起抬眸来,与他的目光凌空相接。

    赵信刚要言诺,却没想到他又紧接着说了下去。

    “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虽然右贤王遁逃,河朔尽归汉土,但这场战争却并没有真的结束。如今汉匈攻守异势,只怕战事旷日持久,谁也未必就能赢到最后。”他凝眸望着他,苍白的嘴唇凝出一丝浅笑:“换做是你,是否还能兴高采烈起来。”

    赵信沉默未答,看着他浅笑了一声,转身而去,那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不知为何,他终于有些开始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又为何情衷于他了。

    鸿翎疾使八百里加急抵达长安,满朝文武为之振奋,自发组织入朝恭贺天子。

    刘彻在宣室殿中接见百官,听着朔方派回的信使汇报塞外的战果,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不禁想起他临行之前,自己与他在清凉殿里的那一个不快的下午。他平日里,连重话都不忍对他多说几句,那日却是实实在在地抡起拳头来砸在他的脸上。门外的中常侍春陀与一干侍卫都听得真切,刘彻也不知自己那日是着了什么魔,居然对他做出那样不可理喻的事情,说出那样多伤人的话来。

    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很复杂的,爱恨常常纠缠,不可一言以蔽之。更何况他们君臣多年,许多话也本就在说与不说之间。他以为他能懂,也能原谅他。

    “捷报中书,车骑将军一行人得右贤裨王十馀人,众男女一万五千馀人,畜数千百万,斩首不计其数,仍在统计之中。此时诸位将军正从塞外引兵而还。”

    殿下一片惊叹,忽而齐向刘彻拜贺,却无人发现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此时正心不在焉。

    那日他不慎扯开他的衣襟时看得真切,不知此战之后,他身上又添了多少伤疤。他这些年一直为他开疆拓土、平息战乱。他知道他从不结党营私,门下更无门客,对钱物、地位看得淡薄,可再怎样厚重的赏赐对他来说都不为过。

    他知道他渴望哪种生活,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他,只怕早已开口请辞,南下而去。

    他虽然身为帝王,却始终给不了他一个美满。可他还是要将他牢牢地绑在身边,除了征战漠北,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他替他分担。

    “卫青此次出征,虽未封大将军,但其他将军却皆隶属于他。”刘彻忽然面对满朝文武开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他做都做了,朕这个名分自然要给他。”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骤然有一丝冷却,殿下朝臣均低着头噤声不语。

    众所周知,高祖时曾在汉中拜韩信为大将军,位在诸将上总理军事。韩信谋逆被处死后,大将军一职便不再常置。仅战时临时受封,战毕即除。

    如今战事已结束,刘彻却要在此事加封卫青为大将军,不必细想便也知,这并非是他一时龙心大悦之举。

    刘彻亲政以来,一直想要削弱丞相过大的权利。自他即位至今,丞相已换过五位,其中一位还是他嫡亲的娘舅田蚡。汉家四代君王以来,权相比比皆是,四处招致门客,拉朋结党。有时为了一己之私,也给皇帝的施政造成莫大的阻碍。

    殿下无人应和,领首于百官的丞相公孙弘思忖半晌,才上前拜道:“臣以为卫将军劳苦功高,当此封赏,陛下英明。”

    他刚言罢,身后百官见丞相如此,也竞相拜贺道。

    “陛下英明,大将军威武。”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宣室殿,经久不衰。

    “朕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御座上的刘彻开口道:“朕要派使者即刻前往高阙塞,持大将军印,替朕于军前拜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自此,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