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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蓉不知卫青为何自下了一趟江南之后,回来后已近一年间,对自己不闻不问了。衣食虽供应如常,但他却再也没有来过自己的房里。两个孩子也只偶尔叫乳娘抱去,看上一看,便很快地送回来了。
他只身回来,神情冷漠疏离,怀中抱着一个哭啼婴孩,却没有人敢问来由。他只说孩子是他和李鸾的。
陆修蓉原以为当真是如此,可平阳公主为她在江南兰苑里打点好的人,并没有告知李鸾有孕的消息,时日上推算,就更加不对了。可他却对那身世不明来由的孩子,十分上心,专门委派了人,小心照顾着,也根本不叫她染指。
陆修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厌弃。她也曾泪眼婆娑地在他门前长跪不起,以为他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不管她犯了再大的错,也定然会原谅于她。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诞育两子以后,身体一直不好,平日里也总是嘱咐人,小心照顾着。
可那日,她跪在门前等他归还,听着那熟悉的脚步渐近,心中一阵欣喜。可那脚步却没有因为她,而有所停驻,熟视无睹地经过她身边,径直向屋里走去了。
她一直在那瘆凉的青石板上,跪到日头下去,一直没有等来他,却等来了霍去病。
天色那样暗,她那双旧疾反复的病眼,甚至看不到那人的轮廓,只听着脚步声,笃笃而来,停在面前,便以为是屋里的人回心转意,赶忙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哭啼着央求他,告诉她,自己究竟是做错了哪里,才被如此冷落。
那人久久没有出声,在黑暗的沉默中凌迟着她。
最后,面前人终憋不住轻笑了一声,她才分辨出她掏心掏肺了半晌的人,并不是卫青。
霍去病一把从她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角,似乎是半俯下身来与她面面相觑。暮色渐至,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到他饶有兴味地冷笑。
“回去吧,看在你为舅舅生下两个孩子的份上,我不为难你。”声音很平淡,不着一丝温情。
“霍少爷,我想见侯爷……”她仍抱有一丝希望,向着面前人央求道。
“我……”冰凉的指间,悄无声息地抬起她的下颌,声音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玩味:“你可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居然敢在本少爷面前‘你你我我’的……”
陆修蓉一怔,喉咙哽得生疼,缓缓低垂下头去,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轻声道:“霍少爷,我……奴……奴婢想见侯爷。”
“本少爷今日不提醒你,怕是你都快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奴婢了。”霍去病松开了她的下颌,站起身来冷声道:“妾就是妾,即便是生了两个儿子,依然是这个家的奴仆。我舅舅一直孑然一身,并未明媒正娶,长平侯府中断然不能传出‘以妾为妻’的笑话去,败坏他的名声。你是从平阳侯府出来的人,我想这些道理,我不说你应该都懂。”
他的语气那样平和,不露声色地叙述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却让她的五脏六腑都像火烧了一遍。她与霍去病,并没有怎样打过交道,却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他几乎是卫青一手带大的孩子,可是脾气秉性却与卫青没有一处相似。
卫青温柔宽厚,待人接物总是礼数周全,无可挑剔。偏偏他这个疼爱有加的外甥,却是个像火一样的性格,锱铢必较,嫉恶如仇。即便是满腹心计的沈清棠,在他那里,也没有少栽跟头。只要是霍去病在府中,沈清棠总是叫别人替自己去卫青那边。
两人第一次面对着面,陆修蓉只觉得面前的少年,有着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少有的冷酷。话语如一柄锋利的匕首一般,直中要害,将那些卫青不忍心说,也不愿提及的事情,在今夜与她清清楚楚地言明了泾渭分明。
“舅舅说,他不会再见你。至于为什么,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他在夜风中冷冷开口,替屋里的人与她做了个了断:“舅舅要我嘱咐你,别总糟蹋自己的身子,做这些无用功,要时刻记得自己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也有诺于你,长平侯府也必不会亏待了你。如今他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你就莫要再贪心,好自为之吧。”
陆修蓉自然是不会就如此轻易作罢,后来她又几次守在卫青途径的地方,跪地请罪。直到一日倾盆雨下,她仍在雨中岿然不动,被大雨浇灌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他手执油纸伞而来,陆修蓉虽看不见,却听见了他脚步生落在雨中的声响,“哒哒”一声一声,扣在她的心弦之上,头顶淅淅沥沥的雨滴,也像是被什么遮挡住了。
“你如此糟蹋自己,也是于事无补。”他声音清冷,早已没了昔日的柔情。
陆修蓉鼻子一酸,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侯爷厌弃修蓉,想必是修蓉做了什么事,惹的将军动怒。修蓉给侯爷请罪,也是无可厚非。”
话刚出口,一只手将她从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搀了起来。
“我毁姑娘一生,原本是亏欠于你。可是我与阿鸾相识在先,我欠她的只会更多。你实不该那样对她。”
说罢,他将伞柄塞进她的手中,头也不回地决然而去。
陆修蓉握着他留下的布伞,怔在雨里,浑身冰冷,有如堕入冰窟。
分明已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可他却仍旧口口声声称她姑娘。霍去病说的没有错,在他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客人。
一个赖着不走的客人。
卫青在未央宫中与去椒房殿小坐的平阳不期而遇,两人许久未见,竟一时无言。卫青略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却被平阳出声喊住。
平阳屏退了左右,约着卫青陪她在园中走走。刚刚入春,园中的枝桠还未妆上新绿,光秃秃的一片,再加上两人又都无话可说,当真是索然无味。
“看着将军这几日似乎又忙得脚不沾地,难不成是边疆的战事又吃紧了?”平阳启开了话题,转眼望向身边的沉默的男子,见他也正巧转过头来,悄无声息地望着自己。
平阳恍然自觉方才所言有些不妥,忙自嘲着笑道:“平阳一时胡言了,军机要事,又怎是平阳一个小小女子,忖度得出的。”
说罢,她抬眼望着他静默的侧脸,那面容依旧,眉宇却越发得成熟稳重,撩人心弦。
平阳强压住心中汹涌,回过脸去不再看他,却也不舍得放他走。
于是两人又这样沉默地绕着湖边走了一圈,一路景色凋零,远远看起来当真是有些许的突兀。
这一路上当真是太过沉闷,平阳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如今将军已与本宫生分到无话可说了吗?”
身边人沉默少许,低眸轻声应道:“公主说,卫青听着便是。”
平阳不免有点怅然,心里暗自苦笑,木头果然是木头。
“本宫去将军府上,看过修蓉了,她说将军如今冷落于她,可她却丝毫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平阳转眼望着他沉默的侧脸:“将军心里有什么不满的,告诉本宫也都是一样。”
谁知话刚出口,身边的人竟忽然停下了脚步。平阳仓皇回头,却见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竟缓缓凝聚起一层阴霾来,怔怔地望着自己。
“长平侯府的事情,卫青怎敢劳烦公主。”
平阳微怔,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免又生出许多波澜来。
“修蓉与我虽为主仆,可我却一直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她的事……”
“她的事,卫青已经仁至义尽。“他鲜少打断她:“卫青心中有谁,也都是卫青的错,公主又何必再去为难一个躲到天涯海角的人呢?”
平阳望着他,喉头一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卫青未再说下去,只转过头去望着寒枝上的新绿,悠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他此行去江南,看到自己命人送去江南的西域马,被悄无声息地捆负于槽枥之间的事情。
南方鲜有草原,南方的人本也不大懂马。兰苑中的下人只说,没有人告诉他们那是一匹好马,只当是寻常的驮马,只是个子高大了些。平日里吃的又比寻常的驮马要多,拉车驮货时还总不愿使力,时不时便要挨一通鞭笞。
一匹千里宝马,成日拉车驮物,糟蹋得不成样子。
对一匹马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如何对人了。他写给李鸾的那些信笺,如今去向已不知,无论是否被人私藏了起来,却也是自始至终,未到过李鸾的手中。
他轻声叹了一句:“卫青此生最爱的是李鸾,其次就是爱马。公主要卫青二者皆负,卫青断然是做不到的。”
“那我呢?”平阳的眼泪夺眶而出,怔怔地望着他:“卫青,既然你今日要把话摊开来说,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平阳在你心中又算是什么?”
他抬眼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静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却被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喊打断。
“仲卿,皇姐……”
那人缓缓走近,望着平阳急忙掩饰的满脸的泪痕,又望了望旁边表情凝重的卫青。
平阳低垂着眉眼,向着他轻声道:“臣与皇后有约,请陛下恕臣先行离去。”
说罢仓促行礼,转身离去。
“朕还从未见过皇姐失仪成这样。”刘彻望着平阳慌忙离开的背影,转眼望向身边卫青。见他也沉着面色,不发一言,心中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那些尘封于过往中的千头万绪的疙瘩,仿佛在一瞬间都被解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