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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就在这江南水镇住下去,再也不回那高銮飞檐的未央宫中去,再也不回那人去楼空、屋瓦冰冷的长平侯府里。只醉心于这南国四季如春的湖光山色中,朝歌夜弦,做一个令人艳羡的富贵闲人。
原本外戚佞幸就是满朝文武茶余饭后谈资,他身为朝廷重将冒然动身南下,想必已引得朝中非议四起。朝会之前若不能归于长安,只怕更加是落人口实。
他知道他所能给的时日并不多,千里迢迢也只为与她片刻的相聚。
她却说她更喜欢南国的桃花与温暖的春日,草木比长安城中繁花有着更加盎然的生机。
比起那侯府深宅里的猜忌与妒恨,她只想要过简单的生活。
她没有转弯抹角,直言已经得知陆修蓉为他诞育双子的事。长安那边的消息总是来的稍迟一些,她知道时已是两个孩子有取了名讳。
伉俪情深,恩爱不疑。
卫青想要解释,却被她打断了。
她眼中的浅笑像是璀璨的阳光照耀在结冰的溪水,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温热的手臂,郑重地凝滞着他的眼眸。
她说,阿青,你受了足够的苦,享得起这样的福。我不能祝福你们百年好合,可我给不了你的那种生活,却也希望你能拥有。
她那样温柔地放手,却像是雨断云销,挥刀裂袍一样的残忍,给他孤注一掷的千里之行一个荒谬绝伦结局。
怀胎十月的日子总也是推算的出来,卫青知道自己是与她解释不清。她才刚刚离开长安,他便错将陆修蓉当做了心意转圜的李鸾,还与她有了骨肉。他觉得自己已被命运沉重的枷锁尽数绑缚了手脚,最后的一丝曙光,也被她亲手掐灭。
他沉默了稍许,抬手一把将她冰凉的手指攒入掌中,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阿鸾,我们在一起的这三日,我知道你分明是舍不得我,你也应该知道,我舍不得你……”
“你一直问我为何不愿回去长平侯府去,就像你当年问我为何不愿会平阳侯府一样。我当年没有回答你的,今日都可以告诉你。”
她告诉了他自己当年为何会从平阳侯府中跑出来,那绣花鞋中的针究竟是怎样一番由来。她说着说着肩头就不禁颤抖起来,眼眶中的泪水开始打转。她是舍不得他,可也怕回到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去,再与他生出诸多嫌隙来。
更怕岁月磨灭了回忆的光芒,彼此相看两厌,忽然便都舍得了。
孩子没有了,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任性,才对他不住。可失去孩子她始终是伤心,如今府中已是那般的光景,她又要如何去面对陆修蓉,与她的那两个孩子。
她自认为没有那样的度量,回去长安于人于己都是一番焦灼。她只怕终有一日,他也会开始厌弃她了。
卫青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着实揪的生疼,抬手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中:“向来都只有你嫌弃我的份,我哪里会那样对阿鸾……”
“你怎么不会……”她轻叹一句,喉头微微哽咽,没有再说下去。
“从来都是你狠心离开我,偏偏你还要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话来……”他沉吟一声,低头亲吻在她的额头上,呢喃道:“写了那样多的信给你,你却狠心一句话都不捎回长安来,非要我千里迢迢走此一遭?”
怀中的人沉默须臾,缓缓地抬起头来,狐疑地凝望着他的眼眸:“……什么信?”
卫青微怔,眉宇间的乌云渐渐凝结。
难怪吕瑶来府中责备他对她不闻不问时,直言并不知晓信笺的事情。
原来她从未看到他写给她的那些信笺,当真以为自己早将她抛去脑后,与别人共结连理,宜室宜家去了。
那些信究竟去了哪里,他心中已多半了然。
他只是没有说破,将她又重新拥回到怀里,轻声道:“不知道就算了,就全当是我的错。阿鸾,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回去吧……”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侯爷,姑娘……”
他话哽在喉头又咽了下去,化作深深的一声叹息,缓缓松开怀中的李鸾来。
他随着李鸾转过身去,见桃花气喘吁吁地立于身后,怀中赫然抱着一个在襁褓中哭啼的婴孩。
她显得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抱他才可止住哭啼声,攒眉望向倚在花下狐疑的两人:“不知是谁这样狠心,给搁在门口了。奴婢方才正要出去时发现的,像是被遗弃了。”
李鸾闻声赶忙起身上前去看,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原本正放声哭啼着,可李鸾刚从桃花怀中接过他,哭啼戛然而止。李鸾低头一看,那襁褓中的孩子抿着粉嫩的小嘴,一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清澈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李鸾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两人对视了半晌,那孩子却没有再哭了。他的身子被粗布裹着,还垫了许多的棉絮与碎布头。虽然是暖春三月里,想必遗弃他的人还是怕把他冻着,才将他包裹得如此严实。
“还是个男孩子,怎么偏偏扔在咱们门口?”
“穷人家的孩子,想必是养不起,才出此下策。”卫青走上前来,望了一眼李鸾怀中的孩子:“怕是盯着这所宅子有时日了,知道住在里面的两位姑娘,多半会心软收留。”
说罢,他抬起头来望着李鸾,从她低垂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希冀的光芒。
“也是可怜,若是喜欢,就留下吧。”
她仓皇抬起头来,与他温柔的目光交汇。
桃花望着两人站在桃花之下面面相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若那怀中的婴孩就是他们两人未能出世的那个孩子,又该是如何一幅美满团圆的画卷。
卫青说,长平侯府中如今有懂得照料孩子的乳母,把这孩子一并带回去也好,可以那两个小子养在一起。只要是她愿意,视如己出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便觉抬起头来,却望着她光芒忽然暗淡了下来的眼眸,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如此也好,长平侯府中应有尽有。这孩子跟着我,我也不知要如何照顾他……”她闪避开他的眼眸,将怀中的孩子轻轻递给了桃花,有些许留恋地忘了一眼:“只要不叫他被人欺负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花下。
“将军明日要走,我还是去准备一些酒菜吧。”
春夜靡靡,她亲手斟的酒,他喝得有些多了。酒入愁肠,硬生出许多愁怨来。她不要他再喝了,起身想要收走桌上的残羹冷盏,却被他一把扯回到怀中。
“阿鸾……”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怀抱着她不肯撒手,身上灼热的气息透过衣衫熨帖着她的肌肤:“如果我们能再有个孩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李鸾微怔,耳根发烫,想要挣脱却又被他拉回到怀中。
“你既然决定了,又在怕什么……”他的气息缓缓凑近来,轻启嘴唇,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难道连一夜都不敢再给我。”
李鸾没有出声,微微抬眸望着案前灯火摇曳,任他抱着许久,忽然间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俯身吻住他的嘴唇。
她一通笨拙的亲吻和第一次时没有分别,意乱情迷地与他唇舌纠缠了许久,却引得他终是苦笑一声。
“坏丫头……”他说罢一把将她抱回到床榻之上,抬手间落了帘帐。
破晓时分,朝阳透过窗棂的缝隙刺破锦帐,她躺在他的胸怀中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夜都未曾合眼。
她是舍不得,也知道天一亮他就要走,却也只是眼睁睁看着时间犹如指间沙一般流逝殆尽,无能为力。
“将军操劳于朝务,□□乏术。阿鸾不能为将军分忧,亦不能侍候再侧,着实惭愧,更别说让将军为了阿鸾担忧。江南之地虽远离盛都,却也已是衣食无忧。山高水远,不敢再劳将军记挂。”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帐中格外清晰,像是自言自语,却分明是在说给他听。
她知道他也并不是真的舍得睡去,一直阖眼假寐着,均匀深沉的呼吸随着坚实胸口起伏。
他闭着眼,听的真切,字字句句如在心头刀割。
“你若是在撵我,那大可不必……”
“阿鸾只是希望侯爷在长安一切顺遂,江南这样的不毛之地实在不是将军应常来的……”她说着眼眶却开始泛红,努力克制住不要自己的声音颤抖:“还望将军能怜取眼前相濡以沫之人,与背弃将军之人相忘于江湖。”
他未言声,搂着她的手杯却缓缓落了下去。他松开她坐起身来,走向窗口一把推开了雕花窗棂,望着屋外携着朝露清香的桃花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必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