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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离开长安的第七日,李鸾的心似乎也早已不在长安。
河东的事情千头万绪,虽说是奉旨带着皇饷去买马。但自马邑之谋失败之后,汉匈均封锁了边境,互不贸市,使得河东的马市中良马的价格一路飞涨了起来。
据说够得上战马规格的马匹,在市面上也已经可以卖到七、八百金一匹,更别说那些特别优良的种马,只怕三五倍也不止。
国库毕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什么事情也都讲究一个成本,自然是用最少的钱换最多的马匹才最为妥帖。
朝廷的官马是有一套完善的养马制度与等级制度的,中央设立“太仆”是国家掌管车马的最高机关。太仆位列九卿,另外设初太仆丞外,还有下属养马厩的令、丞或长、丞。
先帝时,西北边郡养马范围扩大,又在边郡地区增设了六牧师苑令,每令之下,设三丞为辅助。
此外,中央的一些部门如廷尉,也辖有一定数量的牧场。在郡县也设有主持马政的官吏,称马丞,诸侯国则设“仆”官,下领“厩长”及“厩丞”,负责马政。
中央到地方主持马政的机构和官吏,平时与传驿系统相结合,战时则向军队提供战马。官马场的分布一在京师及近郊,一在边郡地区,尤以后者规模最大。
京师的天子六厩,专供皇室专用,边郡六牧师苑令所领36所马场,集中在天水、陇西、安定、北地、西河、上郡等地,供军马之用。
文皇帝时,便有匈奴人入境上郡,盗取御马而去。
对于马匹的等级,自然也是有着严格区别的要求。
战马不比走马与驮马,是士兵用来冲锋陷阵时才会骑的,身高与牙口都不能查一分去,太差质量的马匹又不能入编战马,勉强从河东取回,也是没有意义。
这差事难办,并非是一手交钱一首交货的买卖,既要想办法压低市价,能够得足够的战马,又不能行压价征收,挫了那些饲养贩卖民马的商户的热情。千千万万的马匹中,还要仔细挑选符合规格的战马与种马,一一列编在册。
如此向来,只怕这一去,一整个夏季都是见不到了。
虽然司空见惯了离别,可还是一样的让李鸾又魂牵梦萦之感。毕竟他们相聚的时间太短,分别的时间却又太长。
许多事情,许多疙瘩,终究是没有摊开来说。
李鸾是有些后悔,就让他那样走了。
她望着那满园她为她手植的桃花林簌簌落了,池塘中的菡萏也从荷叶低下偷偷露出了尖角,夏季悄然来了,远方却还是没有传来他的丝毫音讯。
李鸾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有回到了五年前的模样。
她总是在等他,等着他可以回家。
这想法让李鸾自己也不由地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像是倒退回了从前了一样。
于是她开始去卫青房中看那些摆在他书阁之上的经史子集,一遍一遍地翻阅,最后直到滚瓜烂熟,可那个人似乎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挣扎无用,她心里惦他,想他。
小璞从侯府门前匆匆而来,见李鸾百无聊赖地握着一卷书卷坐在凉亭之中,柳絮飘摇弥漫在池间,暖风徐徐抚过面庞,高枝之上蜂拥一般的蝉声又起。
“姑娘热吗?”小璞问道。
李鸾没有抬眸,只轻轻摇了摇头。
“长安的夏季似乎比草原上要热。”小璞觉得日头是有些烈了,忙问道:“姑娘晌午不歇息会儿吗?”
李鸾摇头。
别说晌午,就是夜里望着窗外寂寥的星空,却也总是辗转难眠。
“姑娘要不出门去转转,长安城中,姑娘不是还有些朋友吗?”小璞说着从袖中一把了不知道是什么物什,抬手见在李鸾的眼前一晃。
李鸾只觉得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翠绿从眼前划过,目光凝结了须臾,闷热的暑夏里却像初春的惊蛰一般,后背竟生出一阵凉意来。
“你……你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想要强掩内心的慌乱。
“方才有人送来的,说约姑娘落在他那里的东西,给姑娘你还回来,另外想邀姑娘一叙。”小璞笑语晏晏,一把抓过李鸾的手来,将枚碧得透彻的玉髓物归原主。
李鸾只觉得掌心像是躺了一块烙铁一般,灼得生疼,却又不敢轻易丢弃。只得怔怔望着那掌心的翠绿,须臾轻声问了一句:“他说在哪里?”
“东篱。”小璞没有看出李鸾脸色的异样,笑盈盈着答道。
黄昏,东篱小筑。
李鸾行迈靡靡,心中一直纠结着是否应该要来。
所谓故人,虽然于她有过大恩,却终究是骗过她的。
李鸾终于知道了韩王孙在世时为何总说他总对他的“十哥”不吝推崇之辞,她海总以为那些全然因为私心的爱慕之词。可如今想来,那些比喻用在他身上倒也无不贴切。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再怎么样的夸耀,怕是也不为过了。
她忽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她告诉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他顿时气愤成那个样子,最后又派人告诉她,这天下的乔木都是他的,不管她去哪里休思,也都是他的。
如今想来,他也不是说的大话。
只是她当时太过蠢了些罢了,竟没有听出这些言外之意。
而这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都没有意义。
那日黄昏的蔓草斜曛间,那酒后混乱的片刻缠绵,让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一切的虚伪都只不过是自己心底里使的障眼法罢了,当肌肤与肌肤触碰在一起时,当他的嘴唇吻住她时,当他的心跳与她的心音重合时,李鸾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从未那般直白又明确的一声回答。
愿得此人,白首不离。
不知何时,她已经踟躇于东篱门庭前许久。
夕阳西下,斗转星移之间,暮色弥漫,可东篱之中却一直未燃起灯火来。
万家灯火间,漆黑一片的院落远远望着竟有一丝幽森。已是耽误了许久,李鸾也未再多想,径直上前。
推开木门,却见院中灯火全熄,空无一人。
“胭脂……”她轻唤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夜中摩挲,却没有换回一丝的回应。
李鸾踌躇了半晌,想着不管怎样先进屋去把油灯燃起来,可刚走了几步,只觉脚下如斑斓星海般的潮水从身后慢了过来。
她一怔,仓皇地转过头去。
萤火的尽头,那人静默伫立,一如五年前的那个月光皎洁的夜里,用萤火将她引出院来。
他抬眸,墨玉般的眸子被萤火点燃了,沉默了须臾,忽然轻叹一声:“见面礼,喜欢吗?”
李鸾怔在原地,眼中的神色被暮色遮掩,半晌也没有回应。
一段冗长的静默之后,眼前的少女蓦然跪下,想着手执一斛萤火的自己俯身叩拜。
“民女李鸾,拜见陛下。”
刘彻的眼中微动,却依旧是默不作声,手中的萤火也从萤囊中渐渐地散尽了。
只是昏暗的光线之间疏忽一瞥,他已发现,她似乎是比五年之前更加明艳动人了,已然脱去了稚气,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她终究是回来了,可五年的时间太久了,许多事情都已悄悄改变了。
“你起来吧。”见她迟迟未动,他又补了一句:“他们都出去了,今夜的东篱,只有你与……朕。”
刘彻眼中波光未动,面前人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一个“朕”字,把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再次拉开了。
李鸾踟躇了片刻,轻颦着眉眼,缓缓地站起身来。
刘彻低眸,月色皎洁,映在望着李鸾雪白的颈间那一抹幽绿,沉默了须臾,苦笑一声道:“东方朔说,你把朕的东西送回来了。可是朕送出手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收回的。”
李鸾闻声低头,忽而抬手摸着自己颈间的那抹碧绿:“陛下的天子龙气已护阿鸾塞外五年周全,如今既已平安归来,本应完璧归赵,可当年陛下的那方绢帕,阿鸾也是几次三番都无法全服陛下收回。既然如此,阿鸾就只能跪谢陛下隆恩了。”
说罢,她欠了欠身,又要俯身下跪叩拜。
却未想刚弯下腰去,面前的人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了怀里。
“为什么骗我?”刘彻从未想过此生还可以有机会能够这样拥这她,她就像是夜暮悬窗外,倒映在湖面上的一汪镜花水月一般,是他年少轻狂时,做过的一场美梦。
“你知不知道欺君之罪是什么样的后果。”他觉得心口像是有一道即将愈合的伤口,血肉弥合,既疼又痒,甚是这么。
李鸾没有挣扎,她知道他与雄霸漠北的伊稚斜不同。
他是不会伤害她的。
她就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尽管现在已知道了他是九五之尊,但此刻倒像是与多年的老友再次重逢,让她无法拒绝。
他身上带着回忆的味道,让她不想起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让那些蒙了尘土的老旧时光再次熠熠生辉起来。
她畏惧,却不又不想抗拒。
一种奇怪的感觉。
“既然你回来了,这五年的过往朕都不在乎,你愿意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吗?朕可以……”
刘彻似乎是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才出现再度勾起来他隐藏在最心底的那一份少年柔情,一时间肺腑之言破口而出。话刚出口,却发现已经说不下去。
怀中的人沉默着没有丝毫的反应。
刘彻轻轻地松开了她,只轻抚着她单薄的肩膀,望着她澄澈如夜空的眼睛,寂寂地望着他,眸中的萤火忽明忽暗,散发着忧郁的微光。
“卫姐姐不好吗?”
他微怔,手骤然从她的肩上滑落了下来。
这沉静如梦的夜幕,似乎是被她出现点燃的。流萤漫漫,灯火阑珊。
可如今,却又被她的一句话,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