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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一人守在屋外的冰檐下,听着暖阁内的人争论不休,安静地望着殿外漫空中四散飘落的凌霙。
这景色倒是让他想起了在平阳的时候。
漆黑的夜空中的苍白的雪花簌簌飘落,那个一直在梦呓的女孩,她温软的身体轻轻趴在他的脊背上,呵气如兰在他的脖弯。
他们静默地彳亍于积雪森森的长道之上,他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一滑,将她从背上摔下来。
分明是那样寒冷萧索的冬天,未走多远,他的额头上却已微微渗出了一层薄汗。
身上的人似乎是醒来了,却没有发现他的紧张,小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悠悠地叹了一句。
她说,她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夜。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是想到了皑皑白雪的草原,伏脉千里的银装素裹。
她说过,她本是在那个几十年中都罕见的漫长的雪季悄然来到这里,昏昏沉沉睡了八日,再醒来时,窗外下了足足半年的大雪骤然停歇了,前尘宛如旧梦,那场大雪,带走了她所有的记忆。
他是真的心疼她的。她本就是一个极容易让人产生恻隐之心的女孩。
他们相遇于缱绻的春日,他告诉她,汉人的家里都大都爱种桃树,像如今这样的春暖花开,桃花绯绯,远远望去,十里烂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原因为回忆逐渐温暖的胸膛,却又因为回忆的惊蛰,而乍暖还寒。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卫青微怔却没有回头,那人走过来,轻轻地靠着他坐下身来,身上的寒甲哐啷作响。
“里面的那些老家伙还是在吵吗?”那人哈了一口暖气在掌心,又用力地搓了搓手,轻怨了一句:“最近还真是冷,现在每天起来,穿甲胄的时候都需要鼓足勇气啊。”
那人自顾自说着,转眼望向卫青单薄的缁衣,一把伸过去捏了捏厚薄,不禁翻了一个白眼:“好歹现在是太中大夫了,就算不能像田丞相那样,穿得起贴身都是轻裘貂绒的长袍,好歹给自己加件丝绵的里衬啊。你这样,不冷吗?”
卫青浅笑:“都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冷。”
“那你这是干嘛?自虐啊?”身边人冷嘲一声。
卫青望着屋外的飘雪,忽而轻叹了一声:“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我不敢穿得太暖。”
身边人知道了他的言下之意,肃穆了许久,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我哥,我看到那湖水都冻的的透彻了。大雪靡靡,冰封千里。却只有我哥睡的地方,雪被清的一干二净,还立了把布伞在那里,遮蔽风雪。伞下一束寒梅清香,一壶浊酒酣淋。”
他说着说着,眼眶却渐渐温热了起来:“若你能这样照顾他,那也请你照顾好你自己。别叫人担心你。”
卫青的目光焦距不明,脸上的神色依旧淡然,轻声应了一句:“好。”
“公主守丧期已过,我听说最近汝阴侯夏侯颇似乎追求的紧,送了不少好东西去侯府,似乎还给曹襄找了位好师傅。王太后也属意夏侯颇,毕竟是开国功臣后裔,身份尊贵。公主再嫁,也不算是委屈。”韩说忽然轻声叹了一句,转过脸来望着身边的卫青:“可是我听说,公主却一直迟迟不肯点头。”
卫青脸上的情绪纹丝未动,沉默着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答应公主的青丘,有时间会去平阳侯府,教小世子习武。她府中有那个厉害的姜锦,为何还要你去?”
卫青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曾是公主的骑奴,如今富贵了,却也和公主的提拔脱不了干系。她将小世子委托给我,我自然是不能推脱。”
韩说听他这话当时就急了:“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你明知道公主是想……”
“公主想什么不重要。”卫青未等他说完,疾疾地打断了他,一双汇聚星辰的眼睛炯炯地望着身边的韩说:“阿鸾走了以后,我什么都不想。”
说罢,他转过头去,许久又轻叹了一句:“可能,我知道我是真傻。”
两人沉默了须臾,悻悻避过了这冷场的话题,此时屋内的人却依旧争吵得热火朝天。
“老臣以为此计可行,且不宜再拖延。老臣与匈奴在边境交手多年,最深知匈奴人的套路。这场大雪过后,匈奴人必然兵疲马乏。马邑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一块大肥肉,既然有人里应外合,军臣没有不取之理啊。”飞将军李广慷慨激昂道:“老臣与匈奴交手了半辈子,却一直都是在做守卫被匈奴袭扰的城郡这样亡羊补牢事,这次终于有机会能跟那些□□的甩开膀子干一仗,想想都觉得痛快。”
李广粗口一出,身后的韩安国与公孙贺虽不言语,却皆皱了皱眉头。只有身边与他一样常年驻守边郡李息将军轻轻地拽了拽李广的衣袖。
李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长安的未央宫中,不是在自己奉命屯兵驻守的边郡云中,再看看座上的刘彻,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赶忙叩首道:“李广在边塞待惯了,身边都是行伍粗人,豪言浪语惯了。方才失礼了,还请陛下海涵。”
“无妨。飞将军快人快语,锐气不减当年。难怪匈奴人听到飞将军的名号都要闻风丧胆。”刘彻语意轻缓,却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李息将军,你认为呢?”
李息凝眉,叩手道:“臣与飞将军一样,常年驻守塞外,打的也多为守备战,也确实想与那些匈奴人正面较量一次。但是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开战,或许不是一次马邑之围就可以彻底了结的。”
“李将军说的在理。”韩安国轻捋胡须,附和道:“若是我们真能将匈奴大军收入伏击圈也罢,可一旦又意外发生,只怕我们常年与匈奴维系的表面和平,就要全部付之一炬了。”
“臣虽没有御史大夫这样悲观,但也以为卫青那日说的没错。三十万人要将十几万人收入伏击圈,或许真不是一件易事。这需要多只部队的完美配合,一个环节都疏忽不得。臣以为,此事最好是从长计议。”太仆公孙贺言道。
“卫青?谁是卫青?”李广疑惑地望着公孙贺,又望了望身边的李息:“他哪一路的将军?”
李息依旧颦眉,却迟迟未给李广回应。
“门外守着的那位,陛下新提的太中大夫,掌朝议。”旁边原本一言不发的大行令王恢冷哼一声,言语里尽是嘲讽:“卫夫人的胞弟,太仆公孙贺大人的小舅子。”
公孙贺这个老好人一听,脸色立马暗了下来:“王大人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田丞相还是陛下的亲娘舅,俗话说举贤不避亲,我也是以为他说的事有些道理的,才在这里提起。”
“说的好好的又提丞相干嘛?”韩安国轻瞥了一眼御座上脸色微暗的刘彻,冷冷地打断道:“说正题。”
王恢这一声倒是让李广瞬间想到了那人。
他与李息一通踏雪赶来时,那少年人正守在亭外,虽不曾谋面,见到风尘仆仆的两人,眼睛却是雪亮,一眼就认得出。
“二位将军,陛下在里面等候二位。”
李广见他面貌清俊,衣着朴素单薄,态度又如此恭谦,想必是刘彻的新来侍者。
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灯火灼灼的暖阁,抬手卸了身上沾着雪水的披风,顺手就递到那少年的怀里。
少年微怔,却还是沉默接过,抬手掸了掸披风上沾染的雪花。
一旁的李息见状也抬手正要卸下披风来给他,却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二人惊觉,见中常侍春陀一路匆忙跑来,从少年的手中一把接过李广被雪水浸湿的披风,挂在臂弯上,向着二人行礼道:“二位将军的披风有老奴收着就好,一会儿命人烘干了给将军送过来。这位是卫大人,是陛下新封的太中大夫。”
李息闻后失色,两忙拱手向少年致歉道:“真是失礼,失礼。”
“如此年轻就是太中大夫了,倒是和那个鞍前马后的韩嫣一样。”李广冷哼一声,没有抬眼看一边的卫青,转眼瞅了瞅身边的李息:“将军的披风就快些给中常侍大人吧,陛下该等急了。”
李息应声赶忙卸下披风来,递到春陀手中,本还要像卫青行礼致歉,却被李广一把拉走了。
只听身后雪地中,春陀轻声对那少年到:“将军们在塞外久了,未央宫中的事情是有些生疏了,大人别介意。”
少年声音很平和,轻声道:“无妨。”
李广算是回想了起来,原来那个卫青,便是来时立于雪中的少年。
“此人可有行军打仗的经验?怯懦怕事,信口胡诌几句,公孙大人耳根子软,便就信了他的胡话吗?”李广回眸望着一边的公孙贺:“我李广可是在战场上和匈奴真刀真枪干过来的,我以为王大人此计甚妙。”
说罢朝着刘彻叩手道:“陛下,此事不宜拖延了。这场雪后,匈奴必然已开始谋划我对我边境郡县的突袭。三十万大军的调动,战马与辎重的准备都需要时间,我们不能再等了。”
“飞将军此话有理。”王恢赶忙进言道。
刘彻凝眸沉思了片刻,招了招身边的中常侍春陀:“飞将军此话在理,朕不想错失这个机会。韩卿虽不主战,但在场诸位中,数你向来办事最为稳妥,朕信得过你。此次与匈奴生死存亡之战,朕要你与王恢一同去督战。”
韩安国闻声,也只的抬手扣道:“诺。”
说罢,他可以提高了声音,下诏道:“传朕旨意,任命韩安国为护国将军,王恢为将屯将军。任命公孙贺为轻车将军,李息为材官将军,会同骁骑将军李广所部,于边城马邑布守,共同围歼匈奴。切记,此事为军事机密,事成之前,不得外露。”
殿下众人闻声,虽然格皆正色扣手道:“臣领旨。”
“里边似乎议出个结果了。”屋外的人叹道。
听着脚步声踏着暖阁的松木地板走接踵而出,两人纷纷起身,向着暖阁中出来的一一行礼。
李广出来时,韩说微怔了片刻,假装没有看到。身边的卫青倒是恭敬,朝着骁骑将军叩手行礼。
李广轻瞥二人一眼,结果春陀递来的已烘好的披风,冷笑一声:“竖子不足以为谋。”也未向卫青还礼,转身便走。
身后的李息倒是懂礼守节,低眉回礼道:“方才的事,多有得罪。”
“将军客气了。”
御史大夫韩安国最后一个出来,看着一旁的李息与卫青,也辩不出他脸上是喜是忧,深深叹了一口气,未做停留,扬长而去。
“韩将军怕是心中仍有疑虑吧。”李息望着韩安国雪中的背影叹道:“别说他了,事发突然,李某我这回也有些摸不准呐。”
“韩将军?”韩说皱眉疑惑道。
“陛下刚封他为护国将军,这职位可还新鲜热乎着。”李息回眸望着卫青忧虑的眼眸,叹了一句:“陛下决定要向匈奴不宣而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