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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会上又是一番酣歌醉舞,觥筹交错。他饮了好几大碗的酒,面色微醺,酒酣耳热,望着眼前的胡姬妖娆的身姿,箜篌扬扬,宾客喧扰,突然觉得心里某处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宴毕时已是深夜。,宾客散去,可帐子中还残留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的气息。他爬起身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从王榻上爬起身来,撩帘而出,大步朝着她的毡帐踱去。
门口的守卫也快要打起瞌睡来,见他匆匆而来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挥了挥手命他们散去,自己放慢了脚步,轻轻踱入那毡帐之中。
奉命侍候的胡姬宿在门前,他一进来那女人便惊觉,赶忙从卧榻上爬起身来,正要出声,却被他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就撵了出去。
他向着毡帐深处,那蒙着一层淡淡光晕的暖帐轻声踱了过去。
他望着纱帘中榻上的身影,抬起手来缓缓里撩开帷幔,轻轻地落座在她的身侧。
帐中的油灯幽幽地燃着,微光映照在她安详睡熟的美丽面容上,一笔一划,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草原上已是深秋,四处都是一片的凄寒萧索,她的帐子里却暖烘烘的。比起中原,草原上的寒冷来得特别的早,关中平原还是沉浸在夏末的余温时,漠北萧索的秋风就早已刮遍了草原的每一处角落。
她身体单薄,似乎并不是很习惯这里的寒冷。他命人提前给要给她的帐子里煨好炭火,从刚一入秋的时候便要确保帐中暖炉的炭火不能断了,且必须是从雁门西山窑中淘换来的上好的银骨炭。
汉人的达官贵人家中都用这种炭火。
炭白如霜,燃起来没有一丝烟灰,难燃却不易熄。贮于暖盆之中,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
看着她安详睡在暖帐中的样子,鼻息清浅,眉眼如画。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也被谁生起了一团暖融融的炉火。
他望了许久,不自觉地抬起手来,轻轻拢了拢她额前半遮住面庞的乌发,将它拢于她雪白的耳后,指腹轻移,滑向了她温柔美丽的眉眼间。
榻上人骤然惊醒,美丽的眼眸却被惊恐裹挟,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慌忙起身,一把真从枕下抽出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身体不禁向后瑟缩,手中的匕首直冲着他。
他只觉得谁又将他心间的暖炉撤走了,顺带搅上了好大一盆冷水。
两人沉默对峙这,他在她的眼中捕捉不到一丝的柔情。
那样温柔的目光,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她眼中见过了。他只记得还是在三年前,就那广袤草原上的一间狭小的毡帐中,自己于疼痛中惊醒,一双温柔的眼睛安抚了他心中的那匹声嘶力竭的猛兽。
她跟他说:“别怕。”
不过三年,她却握着那柄雪亮的刀刃,直直对着他。
他颦眉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奈何得了本王吗?幼稚!”
李鸾望着他,眼中的不安慢慢凝聚,却又被她强行地压回咽喉中。
“这匕首这样短小,怕是伤敌无用。可激怒我,倒是非常管用。”他低眸望着她手中银晃晃的匕首,戏谑笑道:“这便是你藏于枕边的最后一道防线吗?”
她望着他,神色复杂,沉默了须臾,忽然收回一只手来,抚住自己的慌乱的胸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里。我的心里。”
伊稚斜望着她清亮的眸子,猛然抬起手来,一把搂住她的颈后,手臂一用力,将她摁入自己的怀中。
酒后皮肉撕裂的疼痛,是那样的不真实。
他一记滚烫的吻落在她的眉间,才慢慢松开了她。
她离开的瞬间,那带血的匕首一路从他鲜血淋漓的腰间抽出,带着皮肉绽裂的声响,他瞬间觉得酒醒了大半,一把捂住了那汩汩流出热血的伤口。
滚烫的血落渗出指缝在她雪白的衣襟上,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红莲,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依旧冷笑的脸。
若不是她方才惊慌间,还略微收回了手中刀口,只怕这一刀直挺挺刺下去,必定会是十分危险的。
“如此也算值了。”他像是一个赌徒,赌赢便得意地轻笑一声,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了吗?”李鸾微喝了一声,赶忙跳下榻去找包裹伤口的棉布,谁知却被身后人一把拉入住,那股粗粝的气息从背后慢慢地包围了过来。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这点小伤又算什么?”他在她耳后轻叹一句。
她的身子轻颤,沉默了须臾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昏黄的烛火点亮了她噙在眼中的泪花,一双明眸就这样沉静地望着他。
“伊稚斜,如果你这样是为了让我害怕,那你成功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仿佛决堤一般汹涌而下,打湿了美丽娇娆的面庞。
她向来倔强地抗拒他,这是她第一次向他坦白了她的恐惧。
“我害怕,但我不是害怕你。我讨厌你,可还是无法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她泪眼朦胧,一把拂去了他手,背过身去又啜泣了几声:“现在你满意了?”
说罢,她再也不去看他,走到一旁在一口木箱中寻找干净的可以包裹伤口的棉布。
“你当真就没想过就跟了我?”
她身体微怔,手中僵住。他沉默注视,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想过。”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他原本暗淡了的眸子一亮。
“你对我的好,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焦灼,哽咽了一句:“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抗拒。”
她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你可以等,又或者……你等腻了……反正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先放弃吧。”
伊稚斜眸中的光骤然熄灭了。
他失望地冷笑一声,身体轻颤引得腰上的伤一阵疼痛,不禁皱了皱眉头,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沉默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叫巫医来吧,伤口有些深,只怕要缝伤几针了。”
那美丽的背影忽然停住,迟疑了片刻,转身慌忙地跑出了营帐。
他像一只斗败的饿狼,干笑两声,捂着伤口坐下身来,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刺下去……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身边的帷幕忽然一动,瑟瑟地抖了起来,轻扯着帘幕将自己掩的结实。
他望着那瑟瑟发抖的帘幕,没有作声,却不由苦笑。
伤口确实不至伤到脏腑,李鸾惊慌撤刀时,刀口斜斜插入皮肉之中,豁开了好大一道血口,伤口虽长。
巫医拿着细密的金针,用丝线一寸一寸地将涌血的皮□□合在一起,伊稚斜面色苍白,脸上冒着细密的冷汗,却咬着牙一语不发。
一旁手执油灯为巫医照亮的美艳胡姬阿尤娜,望着一旁面色冰冷的李鸾,不由地狠狠地瞪着她,冷声道:“怎么?大王还进不得你的帐子吗?汉人的女人都像你如此不知廉耻吗?吃大王的,喝大王的,住着大王的帐子,还想故作清高,身子都不给他碰一下。恩将仇报,现在竟然还刺伤了他?”
“阿尤娜!”伊稚斜微呵了一声,身下的巫医刺入下最后针,手指紧了紧丝线,打了一个结,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皱起了眉头:“闭嘴。”
“大王……”阿尤娜委屈地娇嗔道:“你为何要如此纵容这个汉族女人。”
“我说过,当年太子于单的麾下策划谋害本王,是她救了本王,今天的事,也跟她没有关系。是本王冒然进来,让她以为是匪徒。”
“大王……”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听见了吗?”伊稚斜严厉打断了她,郑重叮嘱道。
阿尤娜虽然满不愿意,却也只能乖巧地颔首轻应一声:“是。”
李鸾望着巫医把布带已经固定好在伊稚斜的腰腹,开始收整自己的药箱,便在身后冷哼了一声:“夜已深了,如果都缝好了,就请回吧。”
“你这个女人还有没有心!”阿尤娜转头怒目而视。
“走吧,阿尤娜。本王也困了,去你帐里,伺候本王歇息吧。”身后的伊稚斜打断了她,站起身来,也没有再去看李鸾,头也不回地出了她的帐子。
阿尤娜见状正要跟上,可见李鸾一脸的淡漠根本也不抬头看她们,不由心中怒火中烧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逼近,扬起手来就要给她一记耳光。
掌风疾疾,却不料被李鸾凌空一把扼住了手腕。
李鸾沉静地望着阿尤娜,目光冰冷如同草原上的月光:“你吓到我的客人了。”
阿尤娜微怔,只觉得身后帘幕一阵轻动,她转过头去,才发现那巨大的幕布背后,落在外面一袭少女的裙角。
“阿尤娜!”帐外又传来一声疾呼。
阿尤娜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抽回被李鸾紧握在手中的手腕,冷冷丢下一句:“你等着。”说罢便转身出了李鸾的帐子。
李鸾收回清冷的目光,转手拾起桌上的一只油灯,向着那微微颤抖的帘幕而去。
她纤纤素手轻轻拉开帘幕,手中的灯火照耀在那双惊恐万分的眼中。她瘦弱的肩膀在瑟瑟发抖,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来。
李鸾抚下身来,将油灯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望着女孩惊恐的目光。
她的样子,和自己当初被伊稚斜强行带到这里时一模一样,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总想要钻进一个洞窟,把自己藏在角落的黑暗里头。
她也曾瑟缩在这里,同样的位置,同样用帷幕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眠不休,滴米不进。
后来她大病了一场,每日,伊稚斜粗暴地捏着她的脸颊将那些苦口的汤药灌入她的口中。
她开始还有微弱的力气挣扎,汤药被她弄翻了,洒在了伊稚斜雍容的狐裘上。
伊稚斜大怒,威胁她若是不乖乖喝药,就把她的马杀了炖肉来补身体。
她吓得赶忙捧起药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从那天起,她开始吃东西,体力也一点一点地恢复起来。
伊稚斜知道她开始吃饭了,便吩咐营中的汉人奴隶,做了适合汉人的吃食按时给她送来。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又想起了那些难熬的日子。
后来她说服自己,她不能永远活在恐惧之中。既无路可退,逃避也已无用。
她总是无时不刻不携带着大哥赠予她的匕首。她知道,若是伊稚斜认真起来,那匕首是伤不了他的。那样的旧物,也只能不断勾起她晦涩的回忆罢了。
每每望着它,便想起草原上那无忧无虑的日与夜,想起那些永远无法交付的嘱托与无法回报的呵护。
最后,她想到那个少年决绝却温暖的背影。
他将她护在身后只身赴死的时候,将这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交付在她的手里。
她如今是与狼为伍,而那把匕首,是她留给自己的。
“我刚才骗了他,我是真的害怕。我怕有一天我累了,不想再抗拒这种唾手可得的偏安一隅,就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如今我这样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也都是咎由自取的……”她低吟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望着那昏黄的灯火,忽然苍白苦笑一声。
“他那时也不是真的无所畏惧吧。可是他没有办法,还要保护我……是不是有了要保护的人,才会让心变得真正坚强起来,而不只是外强中干的一躯硬壳。”说着她的眼泪落下来,砸熄了那盏油灯上的火花,让两人又重新陷入一片昏黄的暗影中。
“那样的话,我也想要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