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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似乎是记起了这张面容来。
那日韩府门前,阿鸾对他,她说恨他,说罢便骑着青鸾马舍他而去。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忽然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
他心中辗转,呆呆地发怔,可还是放心不下,想要追她而去,可是她离去前那样决绝的眼神竟让他又不敢行动。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韩说的冷笑。
“都走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巨大的绝望与悲伤,卫青迟疑了片刻,颦着眉转过身去看向他身后双目猩红的少年。
“如今的韩府已经不能保护她了……”韩说抬眼与卫青温柔又不忍的目光交汇,雨后的微风冷却了两人的呼吸:“你就让她这样走吗?”
卫青的眉头又蹙了蹙,默不出声地望着眼前的韩说。
“就像阿瑶离开我时一样……就像我哥离开我一样……”韩说猩红潮湿的眼睛显得空洞又无神,声音苍白无力。
“阿说……”
“卫青。”韩说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打断了他要说的安慰的话,抬起眼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他。
他分明都还拥有,却又因为犹豫不安,拱手放走。这让他不由地有点嫉妒他了。
“你可知道吗?人生就是这样,每一天和每一天,日升月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有那么一次例外……”他苍白的嘴唇轻颤,猩红的眼眶一行泪顺着脸颊坚毅的轮廓落下,汇聚于俊俏的下巴,滴落在他一身素衣白衫上,痕迹微微晕开来:“就是有那么一次……一个与往日无异的转身,却就是一辈子。”
卫青眸中光火微动,心中一凛,不禁望向阿鸾身影早已消失的方向,正欲追去,可又意识到对面的韩说,心中似乎也放心不下。
“你去吧。别弄得像我一样。”韩说最后轻声音了一句,转身便入府了:“出了西城门,一直向南去找找看吧。或许是去了那里。”
身后的侍卫将一匹马牵过来,递到了怔怔站在原地的卫青手里。
卫青骑着马追出去的时候,李鸾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出了长安城门,顺着韩说的指的方向追去,可一路上却还是未寻得李鸾的一丝踪迹。正踌躇之时,也顾不得许多,骑着马,顺着斜斜的山丘上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奔驰而下,想要向着大路上去找找。
却不曾想此时一锦衣华服的先生骑着一匹俊美的白马恰巧路过,险些惊了人家的马蹄。
卫青赶忙道歉,心中却还系着李鸾,转身要走。
谁知这时,被他惊了马蹄的陌生人,忽然在背后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慌忙悬住手中缰绳,调转过马头,看向身后的人。
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袭白底玄纹的长衣,身姿英挺,腰中别着宝剑,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你果然是卫青。”
“先生怎知道在下名讳?”
“你无须知道。”那人望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我知道你要去找谁。我知道她在哪里,会安全把她带回来的。只是,你不许跟来。”
见他疑惑地望着自己,那人又补了一句:“我是韩家的朋友。”
如今在这建章宫的角楼上再度相遇,眼前人的人不正是那日在长安城外的山道之上遇到的人吗?
卫青不禁微怔,脑子里一通混乱,见面前的人目光莫测地望着自己,连忙又低下了头去。
“怎么,还没有想起来吗?”那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卫青心中一凛,赶忙跪下,扣手道:“陛下,请恕卫青那日冲撞圣驾之罪。”
“看样子是记起来了。”那人轻吟了一声,低下头来望着他:“起来吧。”
卫青眉宇紧促,心中忐忑,正犹豫着,谁知身边人见他纹丝未动,又冷哼一声:“朕发现卫青你年纪轻轻,是耳背还是怎么的,每一次都让朕把话要重复两遍。”
卫青听后,忙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抬头扣手道:“卫青失仪了,卫青万死。”
他未想到那双墨玉一般润泽的眼睛正巧也望着自己,含着淡淡玩味的笑意与他仓皇的目光直直相遇,让他不禁又急忙将眼睛低了下去。
刘彻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如此的捉弄他,却又觉得他略显木讷的反应也确实有趣,墨玉般的眸子望着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少年沉着面色,倒是文质彬彬,举手投足礼数周全,倒算是沉着稳重,可有似乎像是隔着什么。
刘彻不知她到底喜欢他哪里,可是却隐隐觉得,此人或许确实有值得人喜欢之处。
他不在逗他窘迫,而是转身拂袖而出,背对着他轻唤了一声:“你随朕出去走走。”
卫青微微抬头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向着偏阁的门廊走去,逆光而视,不绝有些晃眼,却也不敢迟疑片刻,低头应了一声,赶忙跟上。
刘彻换了一身威风凛凛的戎装重新立于角楼高耸的楼台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建章宫中羽林卫士气大作,奋勇操练。远空风来,他闭上眼睛,顷刻只觉自己仿佛立于绝岭之上,孤雁在头顶盘旋,脚下踏的安稳山河仿佛也变成了广袤无垠的沙场,被将士的震天吼声而震得颤动着。
他恍然觉得身后有另一人的气息缓缓靠近了,却也没有意外,轻轻地睁开眼睛,一切画面又回溯到头。
“你说,是朕的羽林,比起那漠北王庭车臣单于的铁骑如何?”他缓缓地问道。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
刘彻转过身去,望着身后的少年,见他低垂的眉头略略颦蹙,似是有难色。
“怎么?怕了?”他轻蔑的一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朕既然问你,便不是要听你说那些歌功颂德的,直言,无妨。”
卫青思忖了片刻,方才轻声道:“羽林众将,各个骁勇善战,忠君爱国。若是短兵相接,与匈奴铁骑以一对一,我羽林将士,未必会落于下风。”
“朕发现卫青你并不木讷,倒是很会说话。以一对一?”刘彻玩味地一笑,有转过身去望着角楼下喊杀声动天兵士:“这战场之上,不是以多胜少,便就是以少胜多。生死存亡之际,刀口舔血之间,谁还会那样君子地以一对一啊。你的话,朕听得明白。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明白人。”
“陛下……”
“无需多言,朕明白得很。这练兵并非一朝一夕,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他幽幽地望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喃语:“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青眉宇微蹙,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帝王挺拔却又略显落寞的背影,远空的秋风缓缓吹动他的衣角,拂过卫青的前额。
他以为他只想安静地看羽林卫士操练,不想再说话了,微微收回目光沉下眉去,方才因阁内一番大起大落后的心绪刚要沉淀。
眼前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墨玉一般润泽却深邃的眼睛默默地望向他来,没有丝毫遮蔽。
卫青来不及闪躲,眼中不由一聚,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纠葛。
角楼上的风忽然间呼啸而过,冷却了身上锃澈的寒甲,拂动过四目相对的两人的鬓角,目光交流间却似乎又电光石火。
倒是刘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卫青才恍然觉得方才失仪了,正要低下头去,眼前的人却先发了声。
“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那声音清浅,似乎听不出情绪:“可是朕现在还不能一一解答你的疑惑,你会怨怼朕吗?”
卫青颔首道:“青不敢。”
“朕看着你,就想到了你姐姐。”刘彻忽然轻叹一声,语意柔缓了些许:“当初你姐姐跟朕进宫,公主就说你姐姐善解人意,颇识大体。朕的皇姐看人总是没错,子夫确实是温柔恭顺,大方端和,如今她有了身孕,朕会好好照顾她。”
卫青微怔,方才还以刀剑相逼,如今又温情脉脉,或许这自古帝王心就是如此难以揣测。他也不敢多言,只能拜手道:“卫青替姐姐恭谢陛下隆恩。”
“倒是你……”刘彻话锋一转,目光又多了一层莫测的含义:“公主把你献给朕时,说你不仅精于骑射,还稳重聪慧。朕的羽林将士,皆是朕亲笔一一列入在册的,不是有鸿鹄之志的高门子弟,便是将热血洒在汉匈边境的烈士遗孤。唯独你……”
卫青轻轻颦眉,不言语,却也听懂了眼前人的意思。
唯独你……
唯独你出身卑贱,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介区区马奴,唯独你是当今皇帝的半个小舅子,唯独你是靠着女人的裙带子向上爬的。
这些刘彻没有说出的话,卫青并不陌生。
既入得了建章,一个骑营朝夕相对的兄弟,相交时自然都会报一番出处。
卫青的出处,自然是会在一番分麾下炙,酒酣耳热时,最最冷场的一番自述。
他若是当真去一一计较,自己在这建章营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要难过。许多时候他也只能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不去过多的揣测人心,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方才能渐渐平息了那些冷冷射来的忖度打量的目光。
他天生性情中带有一种行伍之人少有的稳重与温润,对于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语,也总是能淡然处之。
那些起初看不惯他出身的人,也总觉得像是一拳拳打在了棉花堆里,聊无趣味。
好在他的骑射在羽林卫中确实是出类拔萃,久而久之,那些侧目之人也都渐渐心悦诚服了,慢慢也算是交到了一些交心的兄弟。
如今刘彻再度提起,卫青只觉得那已渐渐远去的担子,似乎又被沉沉压了上来。
他决定投奔平阳侯府的母亲时,就知道注定是逃不开这样的宿命的。也因此,他不想去做无谓的反抗。
“卫青谨记陛下嘱咐,必不敢懈怠。”
空旷的角楼上,他的声音很平稳,不卑不亢,目光宁静,是刘彻喜欢的。
以一个君王的角度看一个士兵,刘彻是喜欢这样稳重隐忍的将士的。
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一个男人,刘彻本以为自己身为九五之尊,所有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为帝王的万丈光芒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
然而,望着眼前的少年,刘彻也只能不禁自嘲地一笑。
或许,自他骑着骏马在长安外蜿蜒的山道之上呼啸而下,撞入了他的视线起,他身上的光芒,便就已经灼了他的眼睛。
这是男人对男人的直觉。
丫头,这便是你衷情的少年郎吗?
“不骄不躁,宠辱不惊……姐姐说的没错,确实不能让你明珠暗投。”刘彻转过头去背对着卫青,忽然轻声开口道:“可愿跟随在朕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