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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骑着马,载着我,沿着长安城落日之下的街道,缓缓而归。
他自在原上发声那事气,这一路上都面色沉重,如临雾霭。我在他一旁,自然也是闷不做声。
不知是否是因为被那黑衣人一把从山坡上推下去,除了浑身磕得酸痛,小腹之处也隐隐地窜起一阵钝痛的感觉,双腿也莫名跟着有些发软。
那种感觉,倒像是我于风饕雪虐中被康奘大哥在雪地里救起,缠绵于病榻之上,终日昏昏沉沉,伤寒发热的那一整个的冬天。
我暗自想,许是方才在草原上的湖边,风吹得久了些。
先生倒是比王孙心细几分,转过头来瞧了我一眼,便发现了我脸色有些苍白。
他勒住缰绳停下马,侧斜下了马背,一直出神的王孙这才一怔,赶忙收住缰绳,也停下了马。
只见先生轻轻地抽出手中那条绣得歪歪斜斜的鸳鸯手帕,唤我低下头来,重新帮我系在脑后,遮住我面颊上的刮伤。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安全了,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倒是不似方才撵我走时的冷峻幽寒,黑亮中透着玉琮般的温润,却依旧叫人看不透彻。
他就是那种心中似乎沉着事情,也不会像王孙那样喜怒于形色的人。
“瞧你灰头土脸的样子,脸色也难看得紧。莫不是还在为了方才的事情心悸难平?”
我望着他的笑脸,微微发怔,不知如何回答。
“你现在很安全。”他突然伸手,隔着绢帕,轻轻地捧住我刮伤的那侧面颊,唇边又漾起了春风般的笑意:“我答应你,纵是命那帮太医令寻遍天下良方,也定会让你的容颜如初,不着一丝微瑕。”
我赶忙抬起头来,躲过他温暖熨帖着的掌心:“先生莫需挂心,三五日不去理它,自己便会好的。”
“女孩子家,自当好好爱惜自己的容貌。”他抬手,轻轻地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这动作倒是和王孙平素里,逗弄我时如出一辙。
开始我是不喜他这样抬手就对我做这般宠溺的举动,后来倒是发现,这似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改也改不了。
未想到先生竟也一样。
他似乎没看出我在瞎想什么,望着我微笑又轻叹了一句:“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我想到了什么,晃觉得有些许不妥,便轻声问道:“可这绢帕是先生您的夫人为您绣的吧,您这样让阿鸾带去真的好吗?”
绢帕的缎面柔软光滑,看起来是上好的丝绸。上面的绣活也均是金丝彩线,只是针法粗乱,那鸳鸯着实地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我原是见过子夫姐姐的绣活的,虽未见她绣过鸳鸯,但绣花绣鸟,到都是活灵活现的。原来侯府中的那些姐姐们不忙的时候也都做些绣活,拖着府上能出入的管事人带出去卖掉,贴补家用。便是其中最最不济的,也绣得要比我脸上的这张绢帕要好。
如此丑陋的绢帕,像先生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居然随时带在身上。
偏偏又绣的是成双成对的鸳鸯,想必除了是他心爱的女子亲手绣好相赠的信物,便也没有其他的可能了罢。
再看先生的年纪,比王孙还要年长许多。粗粗算起,似乎也要长我十多岁了。自然家中已有如花美眷,便也不难猜得出来了。
我说完,见他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晃神,抬起手,正要去卸下还给他,却被他出手制止。
他那双墨玉一般明亮却又幽深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许久才轻声说:“东西我自是要拿回去的,只是你总要洗好了再还给我吧。”
我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没错,于是便放下想要卸下面上绢帕的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轻笑了几声,倒惹得他狐疑地望着我,问我笑什么。
我说:“觉得夫人绣的这对鸳鸯虽然不像样,但敢于送于心爱之人,可见性情却憨直可爱,先生您又如此妥帖收着,倒像是书里讲的那种世间少有的欢喜冤家。”
身后一直沉默着的王孙忽然狠狠地咳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立马会意到,似乎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失言了。
只见先生皱了皱眉头望着我,久久才轻哼一声:“冤家……呵,我与她,倒真似这一对四不像的鸳鸯。”
我吓得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他沉默了良久,似乎是想着别的事情,许久才轻轻开口:“听你的口气,到似乎很擅长女红,索性与你讨一对鸳鸯锦帕,如何?”
我慌忙摆手,解释道:“先生莫要为难我了,我怎会是有那个耐性的人。若是让我绣,怕是还没有尊夫人绣的像样……再说……”
“再说什么?”他眸子寂然又幽深地望着我。
”再说我听姐姐们讲,鸳鸯是绣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脸上一阵滚烫,不由地想起阿青:“总之我断然是绣不得的。”
“毛手毛脚却又油嘴滑舌的丫头。”十爷瞥了我一眼,似乎也不想理会我了,直望向我身后的王孙。
他这一路上都在若有所思,缄默不言。但看起来倒不似是对方才的凶险之事依旧惊魂未定,而是一直在思忖着什么攸关的事情。
“你还在想什么?一路上都耷拉着脸。”先生轻声问道。
王孙苍白的脸上露出迟疑:“十哥,你说会不会是……”
“王孙……”先生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抬眸凝视着他:“这件事,我不会追究。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深究……你可懂我的苦心?”
“自然。王孙当识大体,不会让十哥为难。”
“以后行事要收敛些,你驾着御驾副车,让江都王与你行大礼之事,确实是越了规矩。老太太和太后,听了江都王的哭诉,都勃然大怒,就是我都劝不住。”
“父亲已经责备我了……确实是王孙一时胡闹。”
“好了,我已然是知道这件事了,自会帮你去求情的。怕只怕,老太太这一动作,并非只是因江都王受辱那件事情那么简单,上林苑的春围的事,似乎也并没又称了她的心意……”先生轻哼一声,皱着眉毛轻笑道:“自卫绾被罢去丞相之位后,窦婴与舅舅的运道,怕是也差不多到头了……”
他正要说下去,却又看来一旁望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我,欲言又止,转色对着王孙道:“算了,这些事弯弯绕绕,以后再说。”
说完又瞥了我一眼,唇边露出一丝轻笑:“你府上有没有好的绣娘,教教这丫头,别一天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不绣鸳鸯也成,倒是绣些花草,于我带在身上也好。”
我赶忙傻笑:“您又说笑了,大老爷们儿带花干嘛?”
先生墨玉一般叫人猜不透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不言语,王孙猛地在后面,又轻轻拍了一把我的后脑勺。
先生走后,王孙与我,两人一马,彳亍在暮光斜曛的长街之上。
他心中有事,若有所思,自不愿与我言语。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经过今日这一路的奔波,似乎真的有些撑不住。像是害了病一般,精神恹恹的,浑身倒像是散架了一般。
马儿晃晃悠悠地驮着我们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走在夕阳西下的长安街上,街道上人影已然稀疏了些许,我们的影子被斜斜地拉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快要到了韩府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在了树梢。
我昏沉地坐在马,突然遥遥地便看见府前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伫立着。
马儿愈来愈近,那身影愈发清晰起来,我的心中也跟着狂想起来。
夕阳的余晖蒙在他的轮廓,他抬眸,眼中的星海明了,又灭。他低垂着眉眼,不知是在那里等候了多久。
他果然没有舍得就那样丢下我匆匆而去。
我又惊又喜,急忙撇开还在出神王孙,自顾自就从马上跳下来。
“阿青!”
落地的一瞬,只觉得脚一打软,趔蹶了一下,腹部一阵抽痛,险些摔倒在地上。
我听到了身后王孙惊呼一声,可根本顾不得他,飞快地朝着不远处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的阿青,飞奔过去,一头栽进了他的怀中。
“阿青,还好你没有走,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
他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他肃穆的眼睛遥遥地望着身后远处,骑着马缓缓向我们走来的王孙。
“阿青……”我忍不住又出生唤他。
他慢慢的低下头来,望着我充满希冀的眼睛,轻轻地开口:“还记得刚到平阳时候,在翡澜阁门外的石桥上,我曾许诺你,若是还在你身边,这辈子都抱你下马……”
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听不出情绪,怀抱却冰冷一片,伸手轻轻的箍住我的双肩,把我硬生生掰离他的胸膛,一双眼眸也不似往日闪烁着星辰,那里漆黑一片,让我什么也捕捉不到。
“或许,现在是不用了吧……”
“阿青……”我开口正要解释,却又被他轻声打断。
“方才负气而去,可心中却还是放你不下,便又傻傻的回来了……”他的眸子沉沉地望着我,一片死寂,没有往昔的光彩:“可是韩府的人告诉我,你跟着韩大人出去了……我在门前这等了半天……现下看来,或许真是我多虑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句让我暖,一句让我寒。
他的双手从我的肩上滑落,见我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眸子一沉,转身便走。
待我回过神来正要唤他,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体真像是散架了一样,腹中一阵隐痛,让我呼唤就卡在了嗓子眼。
可见他已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赶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几乎是用一种带着哭腔的祈求的语气在哀求他:“阿青,你听我说,方才是因为王孙他……”
“阿鸾!”身后传来王孙的一声急促的呼喊。
我胸中恼火,他明知道我心中最最放不下的便是阿青,可他又不看好我的痴情。此时喝住我,定是又想来坏我的好事。于是我看都不看他,只朝着他吼道:“你给我闭嘴!”
转头便拽着阿青的衣袖,楚楚可怜地祈求道:“阿青,我想通了。你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这就跟你回侯府去,向公主赔罪,公主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本来也都是我的错,我……”
“阿鸾,不是……你先听我说!”身后又传来王孙的一声。
我听见他跳下了马背的声音,大步像我踱步而来,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想要制止我。
“韩王孙!你到底要干嘛!”我恼羞成怒,一下挣脱他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股凛然的气势似乎把他也惊到了,睁大眼睛望着我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我见他没下文了,便又只管死死拽住阿青的衣袖不让他离去,眸子中却燃了火一般,朝着王孙吼道:“你能不能消失?你不觉得你杵在这里,气氛很尴尬吗?”
王孙皱了皱眉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可是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阿鸾……你的裙子上……”
原本恼羞成怒的我,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一句弄得一怔:“我知道我很脏,但有些话我不能等到洗干净再说了”
“我不是说脏……我是说……血……”
我一愣,望向一旁的阿青,见他听了这话也轻轻皱眉,继而狐疑地低下头去,顺着王孙所指,望向我的裙摆,面色忽然有些不好。
我见他这表情,不由也低下去,扯着自己身后的裙摆看去。
这一看,着实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身后的裙摆上,不知何时氤氲出了大片的血迹,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一般赫目。
我吓的手一下就松了,脸色刷白,本就有些打软的腿似乎更加软了几分,只觉得小腹之处的绞痛似乎比方才还要猛烈了。
莫不是方才从山坡上掉下去……或者是……是我得了什么怪病?
我正纠结着,一只手突然揽起我的腰,另一只手一把就稳稳地将我横抱起来。
我仓皇间遇上那双终于透出光亮来的漆黑的眸子,那眼神中的满是惊慌与担忧的神色,让我的鼻子一酸,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喊道:“阿青,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似乎也十分慌张,抱着我手也在轻轻地颤抖,但仍故作镇定地在我耳边安慰道:“你不许胡说。”
说罢,他伸手轻轻摘下掩在我面上的绢帕,方才看到了我脸上的刮伤,眉间顷刻紧蹙,抬起头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我身后的王孙:“这究竟是怎么了?”
“卫青,你听我给你解释!”
王孙正要说,却被我硬生生地打断。
我不理会他,心里早已被吓得一团乱麻,一把抱住阿青的脖子,泣不成声道:“若我要死了,你一定要原谅我。阿青,你原谅我好不好……”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该一时情急,说了那些话还负气而去,惹你伤心。”他的下巴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似乎他又变回了那个总是呵护着我的阿青:“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件件还都作数吗?”我抬起头眼泪汪汪似望着他。
“自然作数……你若是好了,什么都作数”他焦急地望着我,眼神中的光芒似乎要把我吞噬一般。
“若是不好呢?”
“不许胡说……”
“喂,我说你们两个……”一旁怔怔地看着我和阿青上演生死离别的王孙,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什么……还要我去叫个大夫再瞧一下吗?”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