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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被诅咒,诅咒他的人却已经死了,姜先摸不着头脑,还是很委屈地问屠维:“伯父,他那是什么意思呀?”
小模样儿可怜兮兮的,弄得屠维不好意思告诉他:是他误会了,以为是你的主意。其实不是,是我闺女干的。不须审问,屠维便知道荆伯的心里,对蛮人总有若有若无的歧视,相较起来,姜先看起来文弱,在荆伯心中却是同类。两人又有些宿怨,则将事情推到姜先的头上,是很好猜的。
咳嗽一声,屠维道:“我也不知道了。”他一脸忠诚正气的样子,姜先又有些畏他,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撒了谎。
卫希夷却是天生胆大的:“他活着,且要被我们弄死,死了,又能有何作为?不用怕他!他有胆子,让他来找我好了!”
姜先:……不不不,你听我说,我不是害怕,真的!
此时,屠维便有心不再谈论此事了:“荆伯既已伏诛,正面该当如何?你们还需要多久才能随我去见王?”
女莹低声道:“我想将荆伯二子与他们的一些心腹悄悄放归荆国,让他们以为是自己逃出去的。伯父搜搜荆伯身上,既说他有印信之物表明身份,便可取来一用。”
“要怎么用?”
女莹四下张望,见周围皆是可信之人,方道:“我想,当初希夷夺城用的老办法。仿荆伯的命令,传位于幼子。”
屠维道:“荆太子做了多年太子,根深蒂固恐难撼动。”
姜先摸摸鼻子,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理由,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了。荆伯之败,因大军乏食,大军乏食,是太子之责。”说完,又有些惴惴,会不会给屠维留下不好的印象?之前那个追求姑娘的手段被戳穿,就……咳咳,显得自己居心不良。现在会不会被认为自己心地阴暗?
这一回,屠维可没管他的这点小心思,反而比较赞同:“这样能好些。他们闹起来,你们留在北面的人也好过些。”
心动不如行动,女莹道:“回城吧!荆伯的尸身也有了,让他们带回去!唔……”
她最近又发掘出了一个新的爱好,即喜欢安排一些小计策。譬如这一次,她便召来弋罗,示意他:“派两个人,去议论荆伯发丧之事。”然后安排守卫们去看热闹,放松对战俘的看管,给他们逃走的机会。
这也是她小时候便养成的习惯,自幼被拘在宫中,虽有南君纵容,却因年幼,多是许后看管。许后对女儿们的管束极严,她的许多事情,都是模仿卫希夷。此番南下,见卫希夷一路游刃有余,她便也学了起来,渐渐有些上瘾。
女莹本是个聪明姑娘,一旦摸着门路,做起事情来也是似模似样。弋罗话虽不多,执行起命令却很精明强干。为荆伯安葬,搞得比较盛大,城里不少人都去围观。女莹趁机发布了命令:“首恶已诛,自此之后,凡居于此地者,吾一视同仁。”不许蛮人与留在本地的荆人互相欺辱。
该清洗的荆人已被清洗完毕,女莹治国也就承袭了南君的思路——人少,先抓住人来,再说!
此令一出,颇得了一些赞誉。
一片赞誉声中,满身狼狈的荆国公子们恶狠狠地回望:“我们一定会回来的!走!回去与那个混账算账去!”
一语未毕,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一群人如惊弓之鸟,眼里放着惊惧而凶狠的光芒,望向来路,预备人一露头便扑将过去,将发现他们行踪之人灭口。来人却是他们面善之人,昔日在荆伯身边的侍者,见到他们便痛哭失声:“带我走!可算等到你们了!”
哭喊的话听起来虽有几分真诚,小心却没有过头的。一群人一拥而上,将其扭到角落里:“你怎么逃得出来的?”
“蛮女住在宫中,也要人侍候,我等便留了下来。一心想等着机会,救您出来。今日他们都围观送葬去了,我得了机会,不想您已经逃了,万幸万幸,请带我走。”
“你?”
来人自怀中掏出一片帛来,帛的形状并不规整,似是从衣摆上撕下来的。荆伯幼子眼尖:“是爹的衣裳。”
“是,”来人哽咽地道,“君上为她们所擒杀,一应随身之物皆落到她们手里了。这是小人冒死偷出来的,请您看。”
荆伯住了四年的王宫,去决战时走得并不仓促,从从容容,留下了许多文牍书简,自然也有他的笔迹了。虽不朝天邑,天邑的一些流行的方便物事,几年间也流到了荆伯的手上。以笔墨书写,自然也在其中。
卫希夷扒拉出来了一堆留有荆伯笔迹的手令,仿着他的笔势,伪造了一份文书。撕的是荆伯的旧衣,印的是荆伯的印鉴。女莹将帛书与印鉴一起,交给已投诚者带了出来。
原本就瞧太子不服气,随着战功的积累起过取而代之之心,大败之后再见此帛书,一腔的担忧、紧张,统统化作了愤火,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原来是他!回去!先诛此逆子!再来迎父亲遗骸安葬!”
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原本狼狈的人们重新焕发出了容光。女莹释放战俘之前仔细考查过他们,除开荆伯二子,尚有他们的僚佐数人,否则只此二人,能够活着回到荆国去见荆太子,还是两说呢。
给他们配上两个忠于荆伯的武将,两个有些头脑的文臣——不能太聪明,不可太正直。太聪明,或许会怀疑这帛书出现得太巧。太正直,不会相信荆太子谋害父亲,反倒会劝和兄弟,共同对外。
要有些私心,对荆伯有些感情,对荆太子略有不满,同时又有上进之心的赌徒。未有此事之前,便该是主张更换继承人,并且想从中渔利之辈。
只有这样,才闹得起来。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他们回去闹起来了。为了让他们顺利回到荆国,女莹也是操碎了心,不止准备了帛书,还准备了一应路上所需之物,皆令暗桩给他们带去,务必使他们安全回到荆国,重新拉起人马,与荆太子同室操戈。
与此同时,卫希夷与姜先也再次派出信使,穿过荆国的山林,与任续、庚通了消息。信使往返尚需一月光景,尽管屠维希望她们能够早些南下,卫希夷还是坚持等到消息再回去。
屠维道:“你们回去得越早,他们越不知道如何拿你们是好,你们越能抢得先机。”
卫希夷道:“若是现在还想不到,给他们三十天,他们也想不到,再给他们三十个脑子还差不多。”
屠维道:“等得太久,易生变故。”
卫希夷道:“让他们准备好了,咱们在这里,也有要准备的事情呢。我也不只是为了北面二城的。”
“那是为了什么呢?”
“祭祀之仪,旧俗流毒甚广,能掰多少,我得给它掰回来多少!”废除祭司,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可以限制。趁此机会,清洗一次祭司,将这些祭祀的传承断了,再有祭司想恢复昔日的荣光,没有了祭礼、没有了传承,也翻不出浪花来。卫希夷更希望借鉴在中山的做法,树立石碑,庶人明礼仪,不至于因为无知和畏惧,而被某些人、某些不比他们高尚的人所左右。
屠维沉默了一阵:“我再给王去信,公主也再给王写信解释一回。你们可要记住了,你们也是很想见王的,但是想要给王送一份大礼,所以才耽搁的。”
两个姑娘一齐答应了。
一直等到了一个月后,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南方的雨水渐渐少了些。比起夏秋好了不少,比起风调雨顺的年景,却依旧湿冷。北方带来的回信简明扼要,庚多用暗语书就,为了是防止路上被截获。
信中,庚言道她的身体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药也在经常吃。荆国不必担心,从边军的士气来看,荆国气势已衰。另外,中土似乎有了一点点小麻烦,据运送补给的人讲,申王想要治水修河,但是在统一分配方面,出了些问题。
接着,新冶等城开始出现了南逃的荆人。原来,一个月的功夫,荆伯诸子已经有了火拼的苗头。处在风暴中心的人,或是有远见之人,或南逃或北上,已有了先兆。
卫希夷这才放心地与女莹往南去,照她的意思,姜先不要再南行了,南下对姜先来说挺危险的,再病了,她可真没地儿再找人面蛛给姜先配药了。对此,姜先据理力争:“我上回是年纪小,又水土不服,打从荆国开始就不舒服了,你看我现在可有病着?”
“况且,南君知悉我来,不与他见上一面,恐有会呀。”
卫希夷直白地道:“这个……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怕你跟不上,逃不出来。”
姜先:……
屠维开始同情姜先了,总是被心仪的姑娘当成比蛋壳还脆弱,搁谁都很受挫。
姜先却是越挫越勇,据理力争:“我与你们来历不同,在这里是客人,有些话你们说不得,我说得,不是吗?你与公主,都不想同南君起冲突吧?你们需要说客。”
屠维瞧不下去地道:“这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身体很好!真的!”姜先举举胳膊,“身体不好的,已经留在北面了,不是吗?”
争执了许久,见姜先心意已决,卫希夷只得不太放心地道:“那,你要不舒服了,可一定要说出来呀。”
“我会的。”
屠维并不相信姜先的保证,又有些怪异的感觉。卫希夷不是一个喜欢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人,合则聚、不合则散,爱听不听,不听你吃亏了活该。与我有关,不听了会害我,你不听,我就动手让你听。
这些全然没有,她居然用“劝”的,难道这小子的份量没那么轻么?
屠维心里划了个着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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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决定启程,动作便快了起来。南方的冬天湿冷难忍,对于占据了新冶等城池,拥有了荆伯屯聚的种种物资的人来讲,这个冬天过得就舒服得多,行路也不以为苦了。
从新冶到南君如今的新王城,距离比卫希夷生活了七年的王城略近些。走不数日,新城便在望了。新城的选址与旧王城略有相似,也是在山水之间,规模看起来与旧王城相仿,其宏伟壮丽又颇有不如了。
国力强盛上升之时的城池,与动乱分裂中建立的新城,自有不同之处。
卫希夷的人马,留与庚一部分,剩下的她一古脑儿都带了来。女莹的兵马,自入蛮地就多了起来,原有的,投奔的,拿下十二城之后收束的,一部守城,自带了一千兵马。姜先又是另一种安排,他留了与任续一部分兵马,自携的兵马分作两部分,一部驻守在与新冶相近的小城内,一部分随他前行。
三部人马,总数也有两千余人,浩浩荡荡一大队,踩过荆人与蛮人交战的旷野,来到了新王城之下。
南君十分重视女儿的回归,昔日幼女,今日长成了坚毅的少女。交到值得依赖的朋友,收束了足够庞大的军队,并且攻城掠地。南君欣慰已极,亲自率众出城迎接。
这般表现,看在有心人眼中,又有了不同的含义。决战之前,南君已有意大胜之后立幼子为新太子,以立嗣统。大战之后,便绝口不提此事了。新冶的信使来了,屠维被派了出去,屠维的信函来了,一件接着一件,拖了月余。新王城内,小公主归国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得到处都是。
新后一系坐不住了,以太后的眼光,看出王子喜胜于太子庆,则为王子喜所择之妻,必是她心中极适合做王后的人。至少,在南君看来,比许后又好一些。若是别个女儿,阿满必倒履相迎。自己儿子幼小,南君渐老,若南君不巧近年死了,这片重夺回来的家业,怕要守不住了。有一个能干的姐姐,无论谁为王,对大家都好。
唯有许后嫡系的子女不可!
那是有血海深仇的。
阿满自幼便见过姑母阿朵夫人与许后的恩怨,见识过女莹等人对阿朵的恶意。让她现在相信手握重兵,掌有许多城池的女莹,借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阿满差心腹回了一趟娘家,示意他们多多打探女莹的消息,尤其是……许后为什么没回来?女媤与太子庆呢?若是太子庆回归,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阿满心中若有所感,或许这母子三人才是她能扳回一城的关键。
比起在蛮地造势了二十余年,带来了许多北地文章器物百工技艺的许后,阿满的出身并不很好。这个不好,指的是,太后与大祭司所作所为,令王城毁于一旦,令南君险些身败名裂。一个是助南君成事的王后,一个是背叛者家族的女子,阿满心中很是惶惑。
一个月的时候,确如屠维所言,可以做许多准备。此事便不得不提一提荆伯,他于阵前骂阵,大揭其短,将女莹母亲与兄姐诸事宣扬出去。荆兵被击散,有不辨方向逃逸迷路者,因服色不同,口音有异,于郊外被擒,一经审讯,许后之事便也传扬了开来。
阿满心中略定。
与娘家定计,大家都没干好事儿,就不要彼此以为高对方一头了,老老实实坐下来商议吧。阿满的意思,可以让女莹安安全全地过来,经过南君的考察。若南君认为她比自己的儿子更适合继位,阿满不作反对,自己的家族也不要反对。作为交换,她希望女莹可以自己的兄弟或者侄子成婚。
这样对大家都好。
在许后到来之前,南君浑镜的家族与阿满的家族原就是世为婚姻的,如今不过是重修旧好。国家因两族的结合而发迹,南君借此一统,其次才有许后上位,才有对外扩张。分裂之后,想要恢复元气,这样是最好的。
阿满的主意很不错,娘家人也不得不屈服——女莹可是带兵来的,只身逃亡,母亲与兄姐都不支持的姑娘,拥军而来,袭了荆伯后路,据言荆伯也为她擒杀,便不是他们能够再硬反对的了。太后的侄子里,阿满的父亲最是识时务的一个人。
阿满愿意放下这仇恨,女莹呢?如何能让她也正视这个问题?她会不会因为南君的重视,而目空一切?阿满认为,南君会压下她不该有的念头,教导她看清现实。如果女莹真有为王之相,也该明白现在的处境。大家原是敌人,现在……为了生活。相亲相爱,大约是不可能了的,相安无事就好。
阿满的父亲西奚道:“那便打掉她的嚣张,让她将眼睛放到地上来,不要总往天上看。”
“不可强压,”阿满急忙劝道,“她小时候咱们都见过的,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你越压,她越不肯听了。”
“那我跪她?”
这当然是不行的。阿满道:“可有能说会道的人,派去与她好好讲?让她明白,记着仇恨,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也会与王讲明白的,我们可以放弃王位,她必须放弃仇恨。这要在祖先神明面前赌大誓,讲明白的!”
西奚道:“我去找这样的人。还有屠维,他近来与我们不合,若他对小公主讲了什么不好的,我怕他会坏事。”
“他对王倒是忠心,毕竟只是个护卫,眼界不够,为王者,什么福都能享得,什么气都要咽得。不能让他带歪了公主。”西奚不提屠维还罢,提到屠维,阿满便想起与屠维结怨的始末来了。因为王子喜,因为羽。而阿满自己,本该是嫁与王子喜,而不是南君。
若王子喜是个废物,倒还罢了,偏偏是个有为青年,有求生的能力,有赴死的慷慨。嫁与南君不算委屈,可南君,毕竟老了。一旦想起旧事,阿满也失去了平素的从容。
西奚见女儿发怔,问道:“他见公主有一个多月了,他的女儿伴随公主多年,又随公主而来。咱们是不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先声夺人?先将他们的气焰压下去?这可不是咱们一方能办得成的事儿,对不对?总得让公主肯听你说话吧?公主见你,扭头便走,你有千般计较,都是没有用的。想想王,是怎么肯重新接纳我们的?可不只是我们求和吧?”
阿满也犹豫了。西奚说的,确实如此,对待一般有敌意的人,可以化解,对待周围全是对你有敌意的人,就要换个方法了。抚了抚鬓发,阿满道:“先试探一下吧,不要做得过份。也要看看屠维父女是什么样子,不能让他们因为私怨,坏了王的大事,再同室操戈了。”
这一厢,阿满父女俩准备好了和解,却漏算了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卫希夷,她天生就不是个肯吃这一套的人。
离王城不远,她便换上了孝衣。这孝衣还很别致,上半身上正经孝衣的样式,下半身却是鲜艳的彩裙,腰着一根白色的腰带。她的随扈也与她一道,换上了不轮不类的装修,白腰带,腰上捡一根下垂的红绳。
她来祭奠姐姐姐夫来了!彩裙与红绳,却又是蛮人传统的参加婚礼的装束了。
白茫茫一片,想忽略都难。南君苦笑着摇头:“是她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