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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兴师动众烧死异端的阵势,谢令鸢知道,她爬出棺材一事,定是不能善了。
如今年代,毕竟视死人之事为极度不祥。若放在后宫中,更是猜忌纷纭了。
中殿之内,尚留有灯火。星使袖子一挥,远处几盏夜里孱孱亮着的灯,立时跌落在地,殿内陷入一片黑暗。
星使的神色有点凝重:“当下之计,唯有我来掩饰,请您一会儿万勿出声。”
然后,星使两眼一翻,两腿一蹬,晕倒。
谢令鸢:“……”
***
殿外,侍卫已经将丽正殿重重包围了起来,黑夜里,一片灯火通明。
“咚”一声,殿门被从外面重重踹开,火光洒入黑暗中,领头几个人擎着火把,踏入大门,刀锋亮在身前。
丽正殿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屋里潜伏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材板都压不住的尸体,未知的恐惧裹挟在黑暗中,如潮水扑面袭来。众侍卫警惕四顾,火把和灯笼高举。
却四下不见谢令鸢的身影。
一路疾行至偏殿,往棺材里一照,空空如也。旁的地上躺着一个小黄门,看来是吓晕了。陆岩把他弄醒:“喂,你是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德妃……那邪物去哪里了?”
那倒霉催的小黄门从昏迷中醒来,扶着额头,茫然回忆道:“奴婢星己,方、方才德妃复活,奴婢给吓晕了,隐约看到德妃娘娘……似是飞出了窗子……”
七舅老爷的,还会飞……
众侍卫看了一眼大开的雕花窗,云粉绡纱帘在夜风中轻盈飞舞……想到德妃飞出窗户的伟岸身姿,众人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又在殿内找了几圈,旋即躲鬼似的,跑出了这阴嗖嗖的门。
有侍卫问:“那这个丽正殿伺候着的……”
“他沾了晦气,就这么拘在里头,别让他出去,免得冲撞了贵人。”陆岩掸了掸衣服,拂走晦气,冷冷吩咐一声。丽正殿门被从身后关闭,他叫人把守门口,此时还不能向陛下复命,毕竟天子有令是不许邪物惊扰后宫的,只得派人手四下搜寻。
出了这等乱子,早已落了锁的宫门也都连夜打开,内卫步履匆忙进进出出,传令各宫宫人不得出外走动,仔细把后宫每个角落寻了一遍。
夜半如此动静,自然瞒不过各宫妃嫔的眼线。
***
重华殿深夜掌灯,殿内,龙涎香的香腻余气还缕缕未绝。
何贵妃被从榻上扶起来,隔着软绡帘幕,隐约可见鹅蛋脸琼鼻柳眉,姿态端华雍贵。
她宫里的主事公公,正汇报情况:“当时在丽正殿当值的,有个是咱们安插的人。他正守在殿外,查看更火,给明烛添油,听到里面传来惊叫,然后就见守灵的那几个,连滚带爬跑了出来,边跑边说,谢修媛自己打开了棺材……把那个不争气的,也吓得跟着往外跑,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听说还惊动了陛下和太后……”
“本宫还以为她死透了,谁知竟出这等变故……”帘子后的女子长长出了口气,却转而下令道:“你给下面人都提个醒儿,一出闹剧而已,切莫做出什么慌乱情态,若是丢了重华殿的脸面,叫外人看了笑话,休怪本宫将他杖毙!”
她疾言厉色,只是话音有轻微的打颤,灯光下面色也有些惨白。何贵妃一向将颜面看得大过天,每个宫人初入宫受调-教时,掌仪姑姑都会叮嘱她们一个规矩,后宫有三样事忤逆不得——太后的旨令,皇帝的心情,贵妃的面子。此刻众人唯有跪地称是。
何贵妃义正词严教训完,一双瑞凤妙目转着看向别处,淡道:“莲风,本宫觉得有点暗,你再去多上几盏灯,亮一点……咳,陛下和太后,可有什么吩咐?”
“陛下已请天虚观和抱朴堂的道士入宫,太后也请了大慈恩寺的僧人,为丽正殿超度一日。”
抱朴堂、大慈恩寺,皆受皇室供奉,如此也算得兴师动众。
何贵妃倚在榻上,闻言冷笑:“所以这谢令鸢哪,就是缺德少福的命,追封她个德妃,都不肯安生入葬,非闹这一出,平白更添厌烦,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得,活该!……中宫那边,又是作何反应?”
“尚无什么动静,只是听说,连夜着人开了库房,取了一扇桃木屏风。”
嗤,连桃木屏风都祭出来了。
何贵妃勾起樱唇,哂笑一声:“她可是一门心思做贤后呢,再怕也得忍着。谢令鸢诈尸,可不正是后宫失德么,本宫这时候参上一本,够她细品三个月了。”
念及此,她顿时声音不抖,气色也红润了,直起身朗声道:“本宫记得,库房里收过几面龟兹的八宝琉璃镜,传本宫的旨意,给各宫主位都赠一面,辟邪!”
这两个字从她花瓣般的唇间缓慢道出,意味悠长。宫人们异口同声:“娘娘恩典,六宫必当铭感在心。”
“钱昭仪那里就免了罢,她为中宫理账,好东西见多了,也不稀罕重华殿的。”何贵妃呷了口安神茶,拿茶盏的手总算不抖了,声音逐渐冷厉:“她上个月查账,敢找重华殿的不自在,落了本宫的脸面,本宫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宫人们继续异口同声:“娘娘胸怀坦荡,小惩大诫,也是给钱昭仪长脸。”
他们出门后赶紧吩咐了下去,依着何贵妃的要强,她既然示好给六宫,这些下人就得赶着去办,以免被中宫那边抢了先,就不风光了。
果不其然,何贵妃计算的还是很准的,中宫果然也派了人安抚其他妃嫔。两边狭路相逢,在宫道上绝尘而去。
***
承欢殿也被闹醒,钱昭仪躺在天蚕冰丝的被上,隔着织金双浪云纹帐,半梦半醒地听下面人汇报。
待听到谢令鸢诈尸,如今不知所踪,钱昭仪瞬间惊醒了,冷汗涔涔地从床榻上赤着脚下地,室内的夜明珠光线温润,映出她惊慌的容颜,面如白纸。
“哎呀,这谢修媛,活着让人不痛快,死也死得折腾!”钱昭仪光脚走在长绒狐皮地毯上,双手揉住太阳穴。“她该不会……是嫌陪礼的明器不值钱,回来找我麻烦的吧?”
贴身大宫女低声道:“贵妃那边,方才还派人给各宫主送了八宝琉璃镜,偏生就漏过了咱们承欢殿!龟兹进贡的,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可值钱呢!”
钱昭仪闻言,银盘小脸上,又闪过一丝愤恨和惋惜。
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下,圆眼左右转,好像两道昳丽飞扬的墨线,其上嵌了两颗玫瑰香葡萄球,这葡萄球正十分惴惴不安——
谢令鸢下葬,是宗正寺、六尚协中宫理办,曹皇后将采买置办的事宜交给了她,是存了给她点甜头的心思。钱昭仪心里明白,也有本事把账面做的漂亮,一切似乎都是按规制来的,实际上从谢令鸢这个死人身上挖了不少好处。
她越想越觉得是因自己克扣了,导致谢令鸢气得掀了棺材盖,来找她麻烦。不过她还在府上做小姐时,就协管中馈,历事多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头头有序地吩咐宫女道:“明珠,把库房多上几道锁,铺盖也搬去,我今夜在库房门口休息。”
宫女一听,不得了了,钱昭仪竟然亲自去守库房,这还了得?忙劝道:“娘娘不必亲自劳顿,守库房这种事,奴婢多安排些人手,轮流值夜就是了。”
钱昭仪摇头:“别人我不放心!”钱,只有自己守着才踏实。忽然又想到什么,环视屋内:“夜明珠收了,改燃白烛;这些床帐被褥枕头,也都换成普通一点的,和其他嫔用的差不多就行。再把我那件……腋下开了线的旧袍子,对,就府里带来的那件蜀绣的秋衫,翻出来。”
幸好这些破烂儿没舍得扔,如今做做样子吧,免得谢令鸢回来抢她宝贝,糟蹋了东西。
***
钱昭仪心虚难眠,而朱颜殿,此刻也是不得安生。
掖庭第一美人,丽妃娘娘,只披了一件荷色香纱上襦,额心的芙蓉花钿都贴歪了……起身时草草摁上去的。
灯火下,花钿熠熠生辉。宫人把何贵妃赠的八宝琉璃镜送上来,她瞄了一眼,冰肌玉骨若隐若现,聘婷影子也忽明忽昧。
“丽正殿诈尸?可恨,一定是那日重阳宴,本宫取笑了谢修媛两句,让她给记恨在心了。就知道她小肚鸡肠,死了也不忘回来找本宫算账呢!”
丽妃对着镜子,扬起尖俏下巴,明媚冶丽的脸庞,因这分恨意,更添了两抹艳色。
回想起当日,不就是她们俩撞色,都穿了樱色大衫,她在陛下面前,笑话谢令鸢压不住这颜色,反而把人衬单薄了么?
再说,当时陛下也赞同了。这后宫里,除了她倾国倾城,谁穿这等艳丽颜色,能压得住?谢令鸢不如自己美貌,被比下去了,也是自找的。她郑妙妍,可是凭绝色姿容被封为丽妃的,谁人能及?
“别收拾了,”丽妃伸出纤纤玉手,目不斜视推开了正要上前伺候梳洗的宫人,嘴角扯开一抹冷笑,慵懒道:“谢修媛……哦,德妃,想来是嫉恨本宫而诈尸,本宫何苦再以美貌刺激她?岂不是叫她入土都意难平。”
宫女欲哭无泪,您吓得把花钿都贴歪了啊,娘娘……
丽妃浑然不觉,将垂落的长发拢到身后,随意一个动作,却是颠倒众生的宛然媚态。
思来想去,她阴测测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绝佳的计较。
“兰汀,我们去储秀殿,找武修仪去。”
“啊?”饶是这贴身宫女再机灵,此刻也有些不明所以。德妃诈尸的当口,丽妃却跑去素日不搭话茬儿的武修仪那里,是想做什么?就武修仪,那娇弱的身躯,别人扇子扇个风,都能把她吹出宫外,成天价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自家娘娘这是要去保护人家么?
丽妃拢了件羽翎织翠罩衫,掐着云绡披帛,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难辨的光,妩媚一笑:“你蠢啊,万一德妃找过来了……”
论逃跑,武修仪那病弱的身板儿,肯定也跑不过自己,是个活口粮啊。
呵,死修仪不死嫔妾嘛。
***
八夫人之一的丽妃,夜里纡尊降贵,亲临了武嫔的储秀殿,武修仪哪怕睡成了死猪,也不得不醒来,迎接丽妃。
隔着屏风,武修仪一边在宫女服侍下匆忙更衣,一边咳嗽着哑声道:“娘娘半夜驾临,嫔妾蓬荜生辉,只是嫔妾近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给娘娘……”
见武修仪披一件外衣还要在屏风后遮遮掩掩,丽妃也是倦得很,挥手打断了她:“无妨,本宫来这里坐坐,你安心歇息便好。”此刻也顾不得那些讲究了,她得拉个垫背的替死鬼。
也是实在不想和武修仪说话,无他,武修仪的声音太难听了,就像捏着嗓子说话的破风箱,硬要挤出来个细声细气儿似的。
入宫半年来,陛下只见了武修仪两次,每次一听她开口说话,就抬脚走人……想想这声音,低哑暗沉,若叫起床来,也是对耳朵的折磨。
武修仪捏着嗓子嘤嘤道“嫔妾遵命”,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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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这一夜,天色已经隐隐发亮,鸟鸣声响起,听外面敲梆子,是卯时了。一只巨大的黑色海东青,展翅盘旋过宫殿上空,阴鸷的眼睛盯向丽正殿,而后隐入黎明的暗色中不见。
长安此刻还在一片晨曦的寂静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乱象的消息,还是被有心之人传递了出来。
西市的一处药铺里,有人快马加鞭,去了另一处铺面,如此几番过后,信被送到了布政坊的一处院落里。
这里是陈留王在京中购置的一处民宅,依着皇城近,知道的人倒是不多。此刻,凉廊下跪着人,神色惊疑:“世子殿下,那日横空冲出来搅了计划的谢氏,竟又活了,会不会是复仇……”
话未说完,他迎头被泼了杯热茶水。
被称世子的人,手执空了的茶杯,翻转过来:“愚钝。”
他眉目雅致温和,嘴角总是微擒,暖如冬日阳光,可虽看似温暖,在他目光下立久了,仍会觉得瑟瑟发抖。天色破晓,星辰渐隐,他衣饰齐整——束白玉发冠,一身月白色直裰,外罩苍青色鹤氅,此刻屈膝坐于木质凉廊上,微垂眼帘沉吟。
凉廊上摆了一盘棋,却是十分罕见的三劫连环,无胜负局。
棋局胶着,凝滞不动。而眼下后宫发生的异变,却是可以打破一切困局的。
后宫诈尸,可以做好些文章。
天子昏聩不明、太后女人擅权……天降示警,民心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