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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被两只小影妖拖到自己的洞里,打开了。
这个洞是它们赶跑了一窝老鼠之后强占的,铺上了茅草再垫一层干净柔软的棉花,最后用一块姑娘香闺里偷出来的棉手绢盖在上面,甭说有多舒适。
没错,这个姑娘就是苏巧兰。
苏巧兰是个好姑娘,她时常会在房间里摆一些吃食,对于一些小物件的失踪也从不大惊小怪,所以影妖们很喜欢她。
它们把匣子挖出来只是为了帮她保管而已,真的。
如果里面有吃的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匣子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两个影妖很失望。手表?牡丹扣?这些东西对于影妖来说都是垃圾,影妖们没有性别,更缺乏对美的追求。
他们继续在匣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一条白色的手帕,帕子的边角上绣着一朵牡丹,但它们并不知道它的含义,只乐呵呵地将手帕垫在了小窝里。
然后它们用匣子堵住洞口,窝在新铺的手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最近的上海马上要迎来黄梅季,下水道里的积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涨起来,匣子或许能为它们挡一挡。
商四等人为了追寻匣子的下落,一个个都进到了下水道里。
下水道又脏又臭,一开始小乔完全是拒绝的,就是陆知非也并不想去。但商四有办法,他郑重地拍了拍吴羌羌的肩说:“需要你上场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吴羌羌很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半个小时后,一只比肯德基大一倍的大山鸡出现在下水道里。她的背上驮着一个木头的小房子,小房子的每面墙上都开着窗,米白色的窗帘摇动间,露出盘腿坐在矮桌旁喝茶嗑瓜子的六个人。
为什么是六个人?
因为商四施了法让大家都变得跟太白太黑一样小,他甚至在小房子底部刻画了阵法,这样无论吴羌羌走得再癫狂,里面的人都能稳得像坐在平地上。
吴羌羌对于这种不公平的待遇非常愤慨,但都被大魔王无情镇压。
于是吴羌羌悲愤交加地在下水道狂奔,周围的老鼠啊、蝙蝠啊,各种小妖怪啊,就看着一只大山鸡嗷嗷叫着从面前冲过去,背上的房子里还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
大家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没过几秒钟大山鸡又嗷嗷叫着冲了回来,背上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走错了啊你!左拐!拐!拐!”
大山鸡风一般地拐了过去,留下一根绚丽的鸡毛。
下水道的居民们一时陷入了沉默,一只修炼成精的蝙蝠操着口不大地道的上海话,活见鬼似地大声喊着:“妈!鸡!一砸鸡!”
他妈妈可怜见地用翅膀护住儿子的眼睛,“哎,这世道乱的哟,连鸡都被逼疯了。”
大山鸡还在狂奔,吴羌羌别的没有,就是一身力气花不完。
商四已经懒得管她,他殷勤地给陆知非点上了熏香,帮他抵御下水道里难闻的气味。小房子里一派和谐,仿佛笼罩在冬日暖阳中一般。
过了一会儿,山鸡的狂奔终于告一段落。吴羌羌猛地一个急刹车,商四的阵法差点没镇住。
但这不能怪吴羌羌奔跑技术不高明,实在是事发突然。她刚拐过弯呢,忽然看到一大群老鼠气势汹汹地往前面走着,老鼠群里有好几个个头特别大的,一看就是刚修炼出灵智的小妖怪。
这是干啥呢?
吴羌羌连忙喊了一声,“四爷!”
“跟着他们。”商四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于是吴羌羌听话地跟在老鼠群的后面,悄悄地,没有引起任何一只老鼠的注意。
这群老鼠也比较激动,吱吱吱地用本族话不停地讲着什么,压根没想到后面跟了一只鸡。
结果到了目的地,吴羌羌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那只丢失了的匣子。
匣子被塞在一个坑洞的洞口,老鼠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匣子拖了出来飞快地扛起来跑走。
几只体型较大的老鼠妖则两脚站立在洞门口,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对着里面吗。吴羌羌一看,哟,这是踢馆来了。
老鼠虽然修炼成精,但他们都没讲人类的话。陆知非想,大概是因为本族的语言骂起妖来比较顺溜。
窝里的影妖怒了,其中一个忿然跳出坑洞内,像个皮球似地乱蹦,依稀有些断续的音节发出来,可就是没有成句的句子。影妖似乎都不会说话,嘴巴都不知道长在哪里。
陆知非好奇地看着,就听“噗”的一声,那只气愤得影妖忽然膨胀开来,从小煤球变成了一个足球般大的大煤球,就像活生生把自己气涨了似的,特别神奇。
大煤球以绝对的体积优势压倒了大老鼠,大老鼠气急,“吱吱吱吱”地骂得更欢了。两妖开始斗法,大煤球蹦到大老鼠身上去弹他,大老鼠伸出爪子企图把它的身体戳破放气。
好一阵激烈。
陆知非眼中满含好奇,“妖怪打架还有这样的?”
“都是最低级的小妖怪,可不就跟小孩儿打架一样么。”商四懒洋洋地倚在窗边。
陆知非回头,“可他们这样互相听得懂对方的意思吗?你以前说你是三界扫盲大队长,难不成两个妖怪吵架的时候各自说各自的语言,你还在旁边给他们翻译?”
商四:“……圆圆你今天问题有点多啊。”
陆知非回答得很诚恳,“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这时,太白忽然插话,“骂人,听不懂,摁死!”
太黑也赶紧接上,“主人,摁死!学不会,摁死!统统摁死!”
陆知非眨眨眼,问商四:“是这样吗?”
商四无辜地用大脑袋蹭他的脖子,“我这么善良的人。”
小乔在旁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这时那边的妖怪打架终于快要告一段落。影妖从一个大煤球变成了一个超级大煤球,只比下水道小那么一点点。然后它向大老鼠展开了“惨无妖道”的风火轮式滚动攻击。大老鼠们被追得四散逃跑,跳水的跳水,钻洞的钻洞,完全没有了来时的雄赳赳气昂昂。
但是匣子已经被抬走了。
商四继续翻页,加快时间流速。可这一翻页,就糟糕了。
黄梅雨一连下了大半个月,前面的一段下水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水漫了起来。影妖的温馨小窝岌岌可危,而吴羌羌没有丝毫防备,就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水给拍成了落汤鸡。
“四爷你有本事翻得再快一点!”吴羌羌再次开始狂奔,靓丽的长长的尾羽高高翘着,深怕沾到水就不美了。
商四推开窗这样回答她,“我当然有本事啊。”
于是时间的流速更快了,吴羌羌步履如飞,到最后开始飞檐走壁。
住在下水道顶部的蝙蝠母子再度惊讶地看着一只大山鸡从他们面前嗷嗷叫着狂奔而过,对于她们来说,现实世界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天了,这只鸡真的太能跑了。
真厉害。
“妈妈我也能像她一样吗?”小蝙蝠问。
“儿子,你可以飞啊。”妈妈拍了拍儿子的头,有点心疼他的智商。
结果她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吴羌羌。
她可是一只骄傲的野山鸡,从小滑翔在广袤的田野和山林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做人做了太久,她都忘记自己是可以飞的了。
于是吴羌羌张开翅膀扑棱着飞了起来,如果这种扑街一般的滑翔姿势也能称之为“飞”的话。小乔有点小小的洁癖和强迫症,在看着吴羌羌的胸毛第十三次触水之后,忍不住说道:“你可以一边飞檐走壁一边滑翔,这样会更帅气一点。”
吴羌羌一听觉得有理,在旁边的墙壁上借力,用力一跳,然后立刻接一个白鹤亮翅在水面上掠过,紧接着继续在墙上借力一跃,姿势难得的帅气。
而这时,水已经漫到了影妖的洞里。两个小煤球赶紧把所有家当都用小乔的牡丹手帕包裹着,背到背上准备逃难。
然而两只小妖怪没在水上飘出多远,就看到了躲在一张大叶子上漂过来的一只小老鼠。小老鼠一点也不黑,粉粉嫩嫩的,浑身发着抖看起来很可怜。
两只影妖原本不想管他的,可是还没睁眼的小老鼠吱吱地叫着,躲在叶子上随着水流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如果顺着水一直飘下去,就要飘到更外面的河里去了。
河里有浪头呢,他肯定会死的。
两个小煤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交流了什么,其中一个就追上去抓住小老鼠,想把它放进包裹里背着。
可是手帕不够大,背在背上还要打个结,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于是两个小煤球只好将包裹里的东西都丢掉,装进了小老鼠。
包裹很柔软,暖暖的。小老鼠兴许是叫累了,很快就缩在包裹里睡着了。
两个小煤球却迎来了新的问题——下水道里没有什么可以让它们暂时躲避的地方。去地上?可是地上的妖怪太多啦,还有很多很多大妖,影妖们很害怕,怕被吃了。
卑微的影妖也希望在乱世里好好活下去,所以它们只好怀念着那个温暖的小窝,抱成团随着水波一直往前、再往前。
前面是哪里呢?希望不要碰到巨大的水妖吧。
忽然,水面的波纹变大了。
两只影妖一惊,回头看去,就见后面驶来了一艘船。那是一艘很漂亮很精致的木制楼船,有人类的脸盆那么大,还有两层楼呢。
开船的是当初在洞门口跟影妖打架的大老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吱吱!”大老鼠颇有些趾高气昂地站在甲板上冲着影妖叫唤,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了。影妖们则有些偃旗息鼓,它们抱在一起飘在污水里,浑身脏兮兮的。
可是很快,另一只大老鼠拉了拉同伴,激动地伸手指着影妖背上的包裹。
小老鼠大约是感觉到了亲人的存在,探出头来小小地叫了一声。
影妖们得以跟着小老鼠上了船,两户人家还是各看各的不顺眼,但还是和平地待在一条船上,没有再打架。
前方就是下水道的出口,外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大老鼠稳住舵,让其他的抱着小老鼠躲进房间里,他自己则如临大敌地看着前方的光亮。跟他打过架的那只影妖留在了甲板上,它看看大老鼠,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出口,忽然间蹦上了光秃秃的桅杆,把自己唯一剩下的那条手帕绑在了桅杆上。
帆,扬起来了。
光亮在那一刹那扑向他们,同行的还有扑面而来的风。
楼船一下子冲进了广阔的河里,砸起水浪翻腾。无数晶莹的水珠高高扬起又四散落下,像下了一场春雨。
那水里有着下水道没有的清新空气,还折射着斑斓的阳光,大老鼠和影妖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整个妖都亢奋起来。
“吱!”大老鼠用力地一打舵,楼船以一种勇猛的姿态,闯进了他们曾经害怕过的大河里。
后面,吴羌羌完美的一个收翼跳到浮木上,昂首挺胸,十分得意。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好莱坞大片。
小乔的目光却一直看着那艘越来越远的楼船,眼底泛出一丝微微的暖意。
那艘船是父亲送给他的法器,平时只是小小一艘,恰好可以放进匣子里。但只要一入水,就可以变大。
但这其实是一个失败品,父亲本来想造一艘大船的,可以在黄浦江里来去自如的那种。结果造来造去也只能造出那么大的,父亲失望之余,把三个月大的小乔放在船上,正好可以放在家里的喷泉池里玩一玩。因为怕刮风把船吹翻让小乔落水,所以连帆都没有装。
小乔仔细想想,年轻时候的父亲其实也是挺不靠谱的一个人。
可就是这个失败品,如今却意外地发挥了它的作用,小乔心里还是高兴的。
商四看着小乔变得温和的目光,伸手揽住陆知非也心情大好。
而那只被老鼠抬走的匣子,也顺着水流从下水道里冲了出来。它顺着河流往下游漂着、漂着,继续着它的奇妙之旅。
他们看到在河边浣洗衣服的姑娘捞起了匣子,精致的牡丹扣躺在她粗糙的长满了老茧和冻疮的手掌里,让她的眼睛里生出了别样的光彩。
她没有动用匣子里的东西,却用自家仅剩的米粮救济了几个伤兵。几年之后,她嫁给了其中一个,实在没什么钱置办嫁妆,就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枚牡丹扣,别在自己的大红嫁衣上,照着镜子的时候,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那么漂亮。
可没过一天,战火就烧过来了。她来不及取走匣子,就带着那枚牡丹扣跟着士兵离开了故土。
匣子被到处烧杀抢掠的敌人从屋子里搜了出来,可他们并不知道仇恨的眼睛正在暗处盯着他们。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从角落里冲出来,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趁他们不备就是一顿猛揍。
匣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一个小个子的庄稼汉被打倒在地上,眼看敌人的刺刀就要落下,他不甘地瞪大了眼睛,手却忽然摸到一把小刀,然后想也不想用力地刺出。
那是一把裁纸刀,小乔用它开启过很多密信。如今它插在敌人的喉咙里,变成了一把武·器。
汉子们侥幸活了下来,收起匣子和散落的东西走了。
奇妙的旅程还在继续,一个又一个故事在商四的指尖流转。他们看到向往着学堂的少年拿起了匣子里的钢笔,终于端端正正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流浪的诗人吹着老旧的口琴,在漂泊的孤旅中,安慰着离乡背井的人们。
百年沧桑,眨眼而过。匣子从南到北,周游了整个中国,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吴羌羌很感性地红了眼眶,不顾旁边的熊孩子“妈妈你快看那只鸡在哭”的惊讶声,问小乔:“还要把那些东西收回来吗?”
小乔摇摇头,他静静地靠着崇明坐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故事断在黄浦江上,但没想到留白处还有余温,那是光明,而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