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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玉虚宫的雪能埋住人脚踝的时候,楚狸吩咐的防御工事也算做完了。除了各处山口封闭,设置幻境秘法,守山大阵也恢复了它应有的形态。楚狸是第一次见到守山大阵核心,执法堂长老带他去的时候,楚狸才知道守山大阵威力全开后竟不输神器级别。
而数不清的小阵法充斥在大阵内部,环环相扣,与守山大阵形成了一道可谓完美的防御网。若要说还有什么不太完备,那大概就是守山大阵成了第一道防线,缺少的,就是阵外的机关防护。
可东方墨毕竟不在,其余修习机关的弟子根本无法在短时间之内修筑如此庞大的机关,导致如今楚狸将机关术全数安排在了阵法之后,这最后一道屏障,却是成了最为脆弱的一道。
这几日天色也不太好,由于连绵雪天,总是阴沉沉的,修为差一点的,有些扛不住。倒也不是身上寒冷,毕竟大部分修者都不会像楚狸一样撤去防护,冷的,皆是人心。
北风呼啸,状似狼嚎,自北边而来的恐惧侵蚀着每一个幸存修者的心。就像道灵几人尸骨回宫当日,下葬之际,观礼的人群被逼疯了几个,至今还是药石无救。
都说仙门超脱,的确,慷慨赴死者有,但临阵脱逃者亦有,今日楚狸便是去处理这事儿的。
楚狸全身未有防护,冷雪扫在他发上,远远望去,像是满头霜白。他也没拿手去拂开,而他身边之人皆是片雪不沾,眼尖一点可以看到雪片在离几人一寸之际,就已自行消融了。
如今纪真生死未卜,扶音忙于医患,齐子佩已似闭关,楚瑜君位楚国,一代弟子死伤大半,能掌事者自然为楚狸。而他作为代掌事,这段时间忙里忙外,眼中早已是一片殷红。
可好死不死的是,总有人喜欢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乱!
“代掌事,你头上有雪。”一名执法堂长老凑到楚狸身边小声提醒:“如今时局紧张,代掌事还是要保重身体。”
楚狸闻言伸手抹了一把,大概是太愁,摸下点头发来,太息道:“许老,再这样,我就得秃顶了。”
许长老面色沉了下去,低低的说:“代掌事后生可畏,那批后生只可称无知,道心不坚啊。”
“不怪他们,毕竟我也害怕,许长老,这世上何曾有过不惧生死的人?”
“的确,不曾耳闻。”许长老摇摇头:“不过,总有人会吧。”
他们没再说下去,匆匆往执法堂去了,那边现在不只是为玉虚弟子而开,只要是在玉虚避难,就都受执法堂看管。
执法堂和当年一样,灯火明暗照亮高堂,黑白道袍的执法弟子始终隐没在黑暗之中,在幢幢灯火里等待从轻或从重的发落。他们脸上没有表情,就如同执法堂前广场清冷的石板,虽然外头冬雪埋了万物,这儿却依旧是一丝不苟的。但若是踩上了石板,才能察觉到,这儿的地儿是比别的地方冷的,冷过了覆着雪的地方数倍。
这感觉着实令人不适,楚狸快步走入大堂,看到跪着的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心想好在不是跪在外面,不然这三个怀丹的被锁了修为,在外面估计得冻出病来。
虽说冷热交替让楚狸自己都不甚舒服,但他只搓搓手,随即走到三人面前。
看三人的装束,一个是正阳的弟子,另外两个估摸着是世家子女,二男一女,模样看着未能束冠。
他们三个已经在这里跪了有一会儿了,那个女修者两腿战战,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两名男修倒还好,只是看楚狸来了,三人都抖起来,好像是看到吃人怪兽一样。
按归墟历法算,楚狸现下也就比他们大了四五岁,可他毕竟有个成熟的灵魂,所以倒也没觉得这些孩子怎么样。但徐长老他们就不同了,几位长老倒是没围上来,他们只是候在一旁静静站着,看着三个不成器的,齐齐摇头叹息。
楚狸闻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去找三把椅子来,给他们坐着吧。”
“是。”执法弟子应声,不刻,三把木椅子横空飞来,立在三人身后。
楚狸看椅子来了,自个儿也坐到供奉台下的椅子上,当年齐子佩的位置。
待他坐好,堂下三人还是未能起身,甚至头低得更低了,这下都不用仔细看,那女娃娃已经抖得跪不住了。
“起来坐吧。”楚狸淡淡道:“再跪着,我看方芷他们泉下有知,要找我报仇了。”
那三跪着的听他这么说,这才敢抬头看他,眼神带着恐惧,确定了良久才慢慢爬起来,楚狸看着觉得自己跟地主恶霸一样,笑道:“怎么你们看我跟看恶霸似得,我有那么可怕么?”
两个世家子才爬起一半,被他一说又跌坐在地,只有正阳书院的门生回答说:“没,没有——”
“既然没有,快些坐,还有事要同你们说。”
这回儿三个想要逃跑的动作算是快了,由正阳书院那位一一扶起,局促的坐在了木椅子上。
楚狸上下打量三人,世家中那一子一女神情恍惚,已是吓破胆,大概也就正阳书院那位还不卑不亢一些,想了想,楚狸决定还是向他问话,遂道:“为什么要私出守山大阵?”
他没说为什么你们要逃跑,算是给人留了些转圜的余地,谁知正阳书院的弟子还不领情了!
“我们想走,并不是私自出去,我们想要走。”正阳书院的弟子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他是看着楚狸双眸说的,倒也是落落大方,不适了文生修士的礼数。
楚狸看他这种正经模样,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好,那为何要跑?还有,你叫什么?”
“巡礼,因为我们不想死。”
“恩,很好的答案。”
虽说楚狸并未来气,可旁边静候的长老却是忍不住了,许长老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恶声声说:“出去,出去就安全了?你知道为了你们,四仙损失了多少长辈么,看看你们不成器的样子!”
说着许长老就要上来惩戒,楚狸扭头瞪了他一眼,许长老只能忍气退了回去,说道:“代掌事,若不严惩,门中肯定还要出更多闹心事儿,现下柳芙洵随时会来攻山门,要是——”
“许长老,你先去把所有人召集到玉虚广场上。”楚狸打断许长老长篇大论,又指了指其余几位长老:“其他长老,去玉虚秘境,将其中伤者不论老幼全数请出,亦去太虚广场,等我。”
所有的长老听了都愣了一下,许长老皱眉道:“可是,代掌事,这三个人——”
“快去!”
“是。”
等人走了,楚狸执起桌上热茶,泯了口,舒出一口热气。正是寒冬,热气形成一道小小的雾,隔在楚狸和三名想要逃跑的孩子面前,朦朦胧胧的遮蔽了所有距离。
“来,说说吧。”楚狸放下茶杯,目光扫视过三人:“说说你们的宗门。巡礼,你先来。”
巡礼不知楚狸用意,只踟蹰一刻,说道:“正阳书院,地处蜀中腹地,天下文士之巅,归墟四仙之一,宗门正阳君传一百二十代,于二月有余前灭门。”
楚狸听后点点头,又道:“为何灭门。”
“这。”巡礼目光暗了一下:“弱柳扶风勾结萧国国主,攻占六国,肆意,肆意屠戮。”
楚狸沉声:“宗门中人,因何而死?”
巡礼:“卫道。”
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楚狸又将目光投降另外二人:“你们呢,女士优先。”
世家女听到自己被点名,显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说:“我,我,西北慕容三女,慕容殷。”
“慕容,西北隐世宗族。”楚狸淡淡道:“我记得慕容独活一人,就是你吧?”
慕容殷听到这句,霎时泛出眼泪,吸着鼻子艰难的点点头:“两年前冬至,慕容造屠戮,前来援手的前辈到时只保下我一人。当,当日是幻神君将我,将我领回的玉虚宫。”
她说得磕磕绊绊的,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越来越小声,等她说完,楚狸又问那世家子:“你呢?”
大概是楚狸的语调太过柔和,就像是与朋友谈话,世家子这时已经不太畏惧了。
“南海渊薮水家,水符。”他声音挺大的,看样子是十分自豪自己的出身。
“水袖前辈家中。”楚狸很快就想起了渊薮水家有谁,就是那头颅被挂在了北冥城上的几位散仙出身之地。想起北冥城触目惊心的模样,他止不住又泯口茶水暖身:“你可知,水袖他们是如何死的么?”
水符双手交握摩挲了会儿,才点头道:“知道,北冥,分尸。”
楚狸轻笑:“不,是为了北冥百万凡人而死,若不是几位散仙只身抗敌,北冥早是生灵涂炭了。”
“可是,老祖们一去,渊薮不过一月就被封入苦海,活着的,活着的不过几人!”
水符已经有些崩溃,他脸色铁青,身子不住的抖动,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
闻言,楚狸冲他挑眉:“你在这坐着的一刻,就已经有人死了。”
一时间执法堂中只剩下了呼吸声,楚狸面前三人噤若寒蝉,眼神躲躲闪闪,不愿与他对视。不顾三人动作,楚狸从座上站起,对三人说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随我来吧,去太虚广场。”
这么个大冷天,执法堂长老们的速度还挺快,等楚狸带人到了,该到的也都到了。
扶音也跟着来了,他是为了照顾还未痊愈的病人,但现在,正站在大殿的廊檐下,配合几位长老张开防护结界。他们构筑的大型结界挡住呼啸的风雪,里面还算暖和,算是照顾到来的各位。
楚狸将巡礼三人带到扶音面前,扶音一看满脸惧怕的三人,心知肚明,他柔和笑笑:“师侄来了。”
“师叔,撤去防护。”楚狸朝扶音行了个礼,嘴中说的却是让扶音吃了一惊。
“这里还有未曾痊愈的病人,要是撤了防护——”
楚狸摇摇头:“撤去防护。”
与此同时,楚狸的传音分别传至正在施法的长老,收到传音的人都往大殿廊檐看来,见楚狸一脸坚持,只得收了手印毁了符纸。防护一去,空中雪花就像纸片一样落在防护中人们的身上,身子好的反应过来尚且还能施法自行防护,不佳的,自然吃了雪。
这件事引起了玉虚广场中人群的极大不满,场中当即哄闹出声,楚狸虽然站得远,但还是听得清。
“怎么回事,怎么把防护结界撤去了?”
“是啊,这种大冷天把我们叫出来做什么,我还病着呢!”
“那不是东君徒弟么,听说他现在是掌事,他资格不够吧?”
“幻神君怎么也收手了,难道——”
好的坏的,良言非议,似头顶白雪纷飞,楚狸冷漠的看着场中众人,召出指玄轰在了面前地板上。
太虚广场安静了,连带着身边扶音都退了一步,震惊的望着楚狸。
约莫过了三分钟左右,场中有一鹤发童颜的老道走出,穿着散乱的道袍,是世家的人。
他向楚狸问了礼,才说:“楚代掌事将我等集中在此,又不施加防护,不知是何用意?”
“今日,有三名仙门弟子,想要私自出逃。”
楚狸只向他点点头,说的却不是回答他,他话音刚落,场中才停的议论又响了起来。
那老道看了看身后,又问:“只是出大阵,为何谓逃?”
“因为,他们怕了。”
楚狸扭头扫视那三人,随即说道:“场中之人比我辈分高者不胜枚举,但如今我是玉虚代掌事,自然宫中上下都听我调遣。各位估摸也知道,柳芙洵近日必将前来清剿‘余孽’,就算不知,从这几日宫中紧锣密鼓布置防御也该猜出来。”
听他所言,人群皆是点头同意,不少人还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楚狸指挥着指玄发出剑鸣,又说:“我知柳芙洵乃是各位心中梦魇,可想想你们的宗门,想想为了你们死去的四仙弟子,想想前几日那一百二十口棺椁,想想你们为何在玉虚宫。”
“玉虚宫收下各位,并不是为了让各位苟且偷生,我本想说为四仙留下香火,才将病弱之人留在秘境之中。”言至此处,楚狸顿了顿:“可我觉得我错了,唇亡齿寒,即便是留下三五香火,若是本没有抗争的意识,迟早还是会被扼杀的。”
“今日,我给各位一个选择,是慷慨赴死,还是一走了之。若是想走,若是怕了,现在各位就可以离开,但若是留下来就做好准备。玉虚宫不是各位最后的庇护港湾,它已是风中残烛,就如同仙门道统,已近熄灭。”
楚狸将指玄收回手中,剑指轻轻拭过剑身:“我也畏惧生死,否则不会挣扎至此,但死也该死得其所,而非如鼠辈一般。看看归墟大地千万将士为何而死?看看当年宗门中同族为何而死?再看看今日,你将为何而死!”
太虚大殿沉默了,道门薪火沉默了,只有楚狸说:“此时一【柱】香内,各位随意,过后,临阵脱逃者,我会亲手了结。”
无数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先动的,还是楚狸身边之人。
是慕容殷,她哭花了脸,可还是召出飞剑踏了上去,临走时轻声道了句对不起,楚狸没有回应。再来是水符,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只有巡礼迟迟未动身。
但那二人一走,场中的人群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不少人的确是将玉虚宫当成了避难所,甚至觉得理所应当。当楚狸说出那番话后,那些人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只能送死,便架起剑光,向外逃脱。
上一次楚狸看到如此绚烂的剑光是玉虚弟子早课舞剑,那是凌厉是正气的剑光,而这次是畏惧。
可他没有拦,甚至没有太过关注那些剑光,选择了放任自流。
他转身问巡礼:“你怎么不走。”
巡礼有些迟疑,最后细声道:“我,我——”
“不用说了。”楚狸打住巡礼的话,又转向扶音:“师叔,今日怕是得罪了整个仙门了。”
扶音倒是没什么过激反应,一如当年,笑呵呵的说:“师侄,我未曾看错你,是他们太过狭隘,即便是躲藏,又有谁能躲过天命呢?这外面冰天雪地危机四伏,实在是不够明智。”
楚狸哂笑:“选择,选了什么,就得到什么。”
时间过了,场中走了大半人数,不少‘病人’也没了踪影,看得楚狸发笑。
他聚拢剩下的人,高声说道:“等他来了,必定会带上他捣鼓的那群猪猡,强行提升的金丹修为,与各位辛苦修行不同,届时请各位不要惧怕,我保证,柳芙洵一定会死。”
场中无人回答,但留下来的人皆是目光坚定,楚狸亦不需要他们回答,这是一种默契。
就在沉默中,一道银光从天际飞来,是一名玉虚弟子,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幻神君,代掌事,找到东方师兄了!”
归来的弟子与他背后的东方都受了伤,他将东方墨放下的一瞬间就晕了过去。
楚狸看二人满身血污,当即唤醒一旁的扶音:“师叔,救人!”
扶音忙不迭上前号脉,楚狸则又指挥玉虚其他弟子去帮忙,看着东方墨渐渐稳定下来,楚狸心想,天助我也。
三日后,东临阁。
已经是正午了,过了不少天阴沉日子,今天太阳总算出来了!地上的雪还未被晒化了,所以不太冷,这会儿楚狸正提着小食盒往偏殿的暖阁赶去,食盒一路冒着香味,勾着他身后的齐子佩。
齐子佩一脸郁卒的跟着楚狸,边走边想今日楚狸难得下厨却没有自己份儿的衰事,心情不佳。
他们这是去看东方墨的,食盒里也都是些补气补血的好东西,做成菜肴,更是吸引修者的胃,加上齐子佩吃惯了楚狸做的东西,也难怪他一脸哀怨的不乐意了。
走到偏殿门口,东方墨正坐在门前看雪,身上就披着一个大氅,看着很冷的样子。
楚狸匆忙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给他围上:“身子还没好呢,出来做什么!”
“我在想,如何用雪设置机关。”东方墨捻了把脚前的雪,使劲嗅了嗅:“大哥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就那些呗,不过我做了道木火精人参甜糕,肯定滋补的。”
东方墨听了却是一脸谨谢不敏:“大哥又剪团团头发了,这么想着,我就吃不下去了!”
“啧,还嫌弃了,走先去屋里!”
进了屋子,楚狸踩灭了炭火,用灵火符封起房门,又朝着四方射出几张,这才打开食盒,将吃的端出来。
都是东方墨心头好,除了那道甜糕让他有点脸色发青,其余的,勾人的很。
东方墨贼着急的夹了块松鼠桂鱼放进嘴里,一脸享受的说:“流离几年,好怀念。”
“那多吃点呗。”楚狸给一旁的齐子佩夹了块甜糕:“虽然伤着了,好歹回来了,道灵他们——”
“我已经知道了,是道言跟我说的,哎,就这么没了。”
楚狸闷头饮了杯暖酒:“那人很快也要来了,这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虽然还有伤在身,但是我还是得让你布置机关,毕竟门中人才凋零,擅长机关者尔尔,你——”
“大哥,此难当头,墨自然应全力以赴,不知送我回来的弟子他——”
“没能挺过来,死了。”
房中突然好像没那么暖了,东方墨放下筷子,定定的看着楚狸。
楚狸歪头问道:“怎么不吃了,做了那么多。”
东方墨抿嘴道:“大哥,这天下这仙门随时可能颠覆,但我不想我爱的人死。”
“放心,不会的,你安心设机关,到那时,我与子佩与柳芙洵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