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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整个四月,毓庆宫顶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万里凝。胤礽陆陆续续病过几场,印堂发黑,颇有几分像是邪气入体,甚至还找过法师驱邪,近临月末,唯一值得喜庆的事便是其第三子弘晋大婚。
这场婚礼来得颇有些冲喜的意味。弘晋娶得是兆佳氏,员外郎雅尔泰之女。无论年龄还是家世都与他相配,这门亲事,说起来还是康熙一年前为弘晋所指。胤礽与雅尔泰并坐与高堂之上,均一脸神色淡淡。
大婚当日,弘晋一身大红的喜袍,雪肌乌发,凤眼朱唇,美若谪仙,新娘的样貌却寻常了些,胤禄揶揄他才是娘子。
牵着那红色同心结的那一端,弘晋有些神色有些恍惚,脑中总浮现一个娇俏女子,笑声清脆如铃,声声有如魔障,他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不许想,不准想。
他始终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是谁,或是,自己根本不敢看清。
七岁那年,或许更小一点的时候的一个夏日,他仰面躺在御花园的草地上,脸上盖着一片大荷叶,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就听见那笑声,忽然感觉小腿上被人踢了一脚,有人“哎呦”了一声,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原来是被他绊倒了。
“呀,这里怎么躺了一个人?”一个带着稚气的女童的声音。
面上那片荷叶很快被掀掉了,他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照进眼睛里,同时也映入一张女孩的脸孔,那女孩正趴在他身上奇怪得看他,头上的发饰在太阳下闪着珠光,太亮,反而看不清女孩的容貌,只是觉得应该很精致。
忽听见有人朝这边喊:“格格,奴婢看到你啦!”
“不好,要被她抓到了。”那女孩自语了一声,将那荷叶重新盖回了他脸上,起身抬腿就跑。他拿掉荷叶起身,扭头便只看见一个穿粉色宫装女孩的背影,后面一个小宫女在追:“格格,您跑慢一点!当心摔了。。。格格!”
忽然感到手下的草有些扎,他一看,原来压到了一支小巧的花簪,应当是刚刚那个女孩摔跤时掉的,他想喊她,她却已经跑远了。
不久以后入了学堂,二哥旁边的位置被十六叔胤禄抢去了,他便闷闷不乐得在一旁一个人坐一张书桌,忽然有个人搬着书过来,对他说:“我不想跟‘鹦鹉’坐一起,你旁边有人吗?”
“鹦鹉?”
她漫不经心的伸手指了指胤禄身后坐着的十五阿哥胤禑。
怎么说也是她的叔叔辈,居然敢称之为“鹦鹉”,实在是大逆不道。投以她的目光便有几分奇异,却无意中瞥见她头上插的几支明晃晃的花簪,跟那日捡到的那支是一样的。
是她?他忽然笑了。
“看来是没人了。”她嘟喃了一声,直接把书放了下来,坐在他边上。
有一日,她忽然一脸诡秘得问他:“你尝过墨水吗?”他摇了摇头。她眨眨眼道:“告诉你,墨水是甜的,和芝麻糊一样,可香了!”说完,她便伸出手指往砚台里蘸了一下,把手指伸进嘴巴里,还砸吧了一下嘴。他诧异得望着她,她笑着说:“好甜。你也尝尝。”
他真的将信将疑得将手指伸到砚台里蘸了蘸,再将手指伸进嘴巴里,尝到味道的时候顿时变了脸色,一下子吐了出来:“啊呸,好涩啊,这什么味道啊?你骗我!”
她指着他咯咯得笑了起来:“真傻,你还真的吃了。”
他瞪着她:“你不是也吃了?”
她伸出了五根手指摇了摇,得意洋洋的笑道:“笨蛋,你没有发现我是用中间的手指蘸的墨水而把食指放进嘴巴里的吗?”
“你!”
后来他才知道并非是她不愿意跟胤禑坐一起,而是这个学堂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跟她坐在一起。
她的东西总是占了几乎三分之二的书桌,他却足足忍了她快十年。
大婚之后,他就可以再不用去学堂。也不用每日都看见她了。他一开始觉得很开心,后来却莫名其妙的愈发的开心不起来了。
无数个夜里梦里,他一直不敢让自己看清楚那个女孩的脸,就像是七岁那年,荷叶从脸上拿开时那一瞬看见的脸,阳光刺目,光影模糊。虽遗落了花簪,但也许只是恰巧,也许不是她,她不过恰巧也有这种簪子。
直到上个月得知她被加封为多罗格格,他去找她,给她道贺,却发现她一个人坐在树上。
“你又不是鸟,你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干嘛呀?”
她没有理会他,满脸忧伤得望着层层叠叠的宫墙,呆呆得说:“弘晋,你知道吗?我们皇家的格格一旦有了自己的封号,就是意味着马上就要嫁人了。。。我害怕会被皇祖父嫁到塞外,嫁到蒙古去,我舍不得阿玛,舍不得额娘,舍不得。。。”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吧,不要在上面伤春悲秋了,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
“我爬到树上就是因为冷,所以刚才在踢毽子不小心把我的鞋踢到树上了。后来发现树上的风景其实挺好的。”惜晴在树枝上晃着腿,弘晋低头一看,果真看见在树底下有个鸡毛毽子。
“你快下来吧,万一被你阿玛发现,又要罚你了。”
她依旧是一副神情涣散的表情:“阿玛去寻十三叔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你打算一直坐在树上跟我说话吗?”
“弘晋,要不你也爬上来吧。”
他摇了摇头,嗤道:“那树上虫可多了,爬到衣服里面抖都抖不出来。”
她嘘了一声道:“切,看你是不敢爬树吧!不敢爬就直说嘛!这树又不高,就算摔下来也不疼的。”
“你确定?”
“确定,你快上来吧。我一个人无聊呢!”
之前被她整过那么多次,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他恶胆边生,装做要爬的样子,忽然朝她身后一指,惊恐得对她:“快看!蛇!在你后面!”
她一震,吓得真得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接,结果她摔下来的力道太大,把他也扑倒在地。
他睁开眼睛,眼前,她的脸近在咫尺,她正趴在他身上看他,头上的珠钗乱晃,反射着阳光映进他的眼睛里。这一幕和七岁那年蓦然重合。只不过早春的阳光不如盛夏时来的刺目。
四目相对,如遭雷电。他忽然看清了那张脸,他发现,那就是她。
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
会因为她的一句气话,慢慢改变自己软糯的性子,做不敢想象的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的神,忽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弘晋。”他扭过头去,惜晴正直直的望着他。
她只不过轻声呢喃,一身喜袍的他忽然扭头朝她看来,他的目光朝他撞来,眼中却看不出情绪。
她怔了怔,这喧嚣的喜堂里,这微乎其微的一声便是连站在她身边的胤禄都听不清,他是怎么听到的?
“吉时到。”宫中司仪扬声道。喜堂顿时静了下来,他将头扭了回去。她看着他牵着同心结和他的新福晋按部就班的行完了礼,被喜娘引去他们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