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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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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佑玲欢喜跳舞,但说不上欢喜和唐先生跳舞,她在他手里总感觉像一片被风卷挟着的树叶,很难施展得开自身,倒还不如与晓冬结伴了跳——她和晓冬跳过一回舞,也是一次应酬。唐先生向来拿晓冬以“小舅子”的名义向人介绍,那两人相貌神态间又是有几分相似的,乍一接触,人家自然以为是亲兄妹,适逢晓冬没有同伴,便有人提议他们兄妹跳一曲,鼓掌作哄。唐先生手一挥,苏佑玲即笑着望向了晓冬,倒是晓冬有些不自然,“噢”的笑笑而起身,自嘲了一句舞技不佳。其实他还好,不像唐先生控制得她太紧,也不似罗先生尽是一番社交上的虚柔力道,他是可靠的,纵使他先前做过一些背向她的事,她还是感觉着他身体里的一股可靠力道,一种最本原的信赖——“唐太太和顾先生不愧兄妹呢,舞跳得介合拍!”不知谁讲了一声,唐先生“噢”的手指一撮,背转脸冗沉的一口气……这一曲结束之时,她笑着理了理他的衬衫领子,刚一番活动下来有些走样,他却本能地有点一闪,但也并未退离她的好意。她笑向唐先生走去,那边老唐揿灭烟头地伸手来接她的手,握了置于身边坐……晓冬坐在隔开几位的座位里一直抽烟。

    人的心里之念是只魔,压制在心底的时候万蚁蚀骨,一旦向人泄露出来,却又迭荡成了这世上最意乱神迷的回响,席卷而来的狂风巨浪般摧毁着人内心的一道道屏障。

    晓冬的离去说到底还是一场年轻人的意气用事,那阵子他心里挺乱的,因为苏佑玲,因为连生自此对他的鄙弃,也因为和唐先生合作至今一直以来的不尽如人意。他陡然觉着自己这两年混迹得蛮差劲的,浑浑噩噩竟是到了这般不堪之境,适逢他有先前要好的同学在广州做生意,联络了两三回,他便毅然决定放弃上海这边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人脉,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再来。他还是决计像连生一样志气些,年纪轻吃点苦好好打磨一番,也因此一个人冷静冷静,思索筹划一下将来。他说服了他父母,向洋行递交了辞呈,也给苏佑玲留信,却通过唐先生给她——那天他在唐先生处坐了一刻的,老唐垂眼沉默地抽烟,末了也仅“唔”的讲了一句“年纪轻多闯荡闯荡是好事……”然而他讲完却又撮着手指忍不住追加了一声“有事喊我,不要真一个人死撑。”他一下子笑了……初夏的阳光照进来,他走是为了苏佑玲,最放不下的也是她,但是他却固执地相信他走后她会生活得更好,所以他一句也没跟唐先生提她,临走才将那封信置于桌上,“你跟她讲一下吧,我明朝清早即走,来不及和她道别了……”唐先生答应地一点头,起身送他出门——其实晓冬是有好多关于她的交待想跟唐先生讲的,老唐一直以来对待她也并不十分叫人放心,但晓冬此刻却横是一句都没提,只重重同他握手,说了两遍“回去吧,不用送。”唐先生笑笑一拍他的臂膀,“放心……”他一笑,摆手返身离去——他把她丢进了这个坑,又负罪地抓住她手不肯放弃,但他最终还是撒了手。

    六月的气息是那种晴朗,又不是很透明的晴朗。市声里他经过一些店面,初夏的风吹着,不经意间总有那么一两阵气味带着明确或不明确的意思时疾时缓地袭来,或许是这个城市主流的烟火人气,或许是排挤在城市边缘的奇味异香,浑然夹杂在六月的草木气息里,似他离去的皮鞋声响,像人二十岁的年纪。

    他给她的信写得轻快而冠冕,说想去南方与旧时同学同谋发展,她如今也算尘埃落定,唐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可靠的,他很放心,无甚牵念。她那时候正在化妆,晚上有一场饭局,唐先生将信置于她桌上,“晓冬去广州了……”她眉笔一顿,他拍在她肩揉捏了一下,下楼去看孩子……他过了一晌上来时,她还在修补两道眉,那眉很明显的不对称,且越矫饰越败笔得厉害,她烦躁地收笔,归置家当,却于忙乱中碰翻了一只盛雪花膏的瓷缸,来不及接地咕噜噜抛下桌,“啪!”一记摔得粉碎。他透了口气地走近来,“一会儿你不要去了吧,我去就行,莫家今朝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执拗地闷然一句“都已经说好了的……”他便坐在床沿没再说什么。

    莫家的饭局她完全是强撑下来的,一个人虚得都应付不过来,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夜间毫无预兆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她与人潦草道别,恍惚走入雨中,竟伞也不撑,便顾自穿过人家的花园去往前面弄内停靠的汽车。他在后面匆匆跟人打过招呼,撑了伞跑着追上来拉她,今朝这场应酬他也是难堪而火冒的,一失手间她都打了个趔趄,然而他又即刻压制了下来,开车门让她上车……她在车上瑟索地抱着臂膊问他要烟,他把西装口袋里的一盒烟丢给她,打火机也给她,过了一瞬又把西装脱下来披上她身,两个人一路各顾各沉默……

    她自此开始抽上了烟,用一根细长的象牙素面烟嘴,午夜梦回,烟气缱绻——她怨晓冬薄情寡义,也怀疑唐先生兔死狗烹地迁怒于他。

    今年的梅雨季仿佛分外窝色,浑身上下透不过气。许是刹那间的郁积于心,她竟一下子断了奶,枯竭的水源一样滴水不渗,楼下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刚刚喝下的代乳羹吐得摇篮里一塌糊涂,她焦躁地关紧房门抽烟,包裹在宽大黑色杭绸袍子里身体深处哗哗锐叫的空惶,趿着拖鞋辗转无定,那潮湿而生霉的烟气味不知怎样的蚀人心骨……

    她不记得熬了多久才出梅的,那时候孩子都能吃米粥了,她用之前涂蓝莓酱的那把小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边“咦?咦?”作怪地引逗,它吃着米粥,舞手蹬足,笑——她也笑,她笑它还什么都不懂。她没有问唐先生什么,她对他自此便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式,他后来也鲜少带她出去应酬了,孩子倒照常过来看望的,他看孩子,她不干涉,淡然避于房间或者露台上,他也无多打扰,浅略和她打过招呼,离去之时捏着她的下颔抬起而戏弄地一别,“什么脸!……”却是带了笑腔的。近来孩子无意间总是“爸爸,爸爸”地唤,他稀奇得不得了,抱了往她房间里来,一路教它喊“姆妈”,伸手取下她手里的烟嘴,“小囡在呢,少抽点……”她嗤的一拧,厌烦地别脸下床欲出门往露台上去,他终于按捺不下地拿住她一只手臂往回来一搡,把孩子送下楼后上来甩上了门。“你到底想怎样,晓冬一走你也不必把自己弄成这样吧!”“那你别做卸磨杀驴的事情啊……”她幽然望过来,定定的一句。他倒没有意外,也没有辩解,沉郁的一口气,解着领口的扣子坐下来,抽烟,顿了有一晌……“你的朋友我向来以诚相待,但是一些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做不到挽留……”他原本不想讲得太直白,想她有点数即可,但她究竟没能理解,他便呼了口烟,换了一种说辞地讲道,“我知道你拿他当兄弟……但他毕竟不是你兄弟……”她也是到最后一句才明白内中曲折的,当时竟气辱得无从是好,勃然一句“神经病!”地劈手将那根烟嘴朝他摔去,那一记打在他太阳穴,他闪避地头一偏都是一道印子。

    烟嘴摔裂了一道口子,她听着砸在硬物上一声惊心的脆响,空气倏地击成无数碎片,哗然飞溅的玻璃渣一样将她葬没在了一片冰光冷影里——她不记得他离去时的情形,她拾起那根烟嘴点了一支烟抽,跑烟,猛然间进口一股空气,传遍全身的凉飕飕的虚空,她不耐烦拔了烟直接抽,一抽好几根,周妈端茶上来,好生劝慰两句,她闷声啐她一句“多嘴!……”

    苏佑玲和唐先生从此成了一场遥遥无期的相熬相煎,他不再与她见面,孩子也甚少过来看望了,难得登门,周妈在楼下欣喜而大声地与他招呼,有意的,喊的楼上的她,她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他逗弄两下孩子,望着它吁了口气,索然离去……其实他这一阵来也早已开始带着别的女人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晓冬离去,他等于断了半只手,诸多问题要亲自应付,她又和他厮闹成这般,无奈与心烦之下,他便寻起了其他慰藉——而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几场牌局间略有耳闻,无线电云缠雾绕的靡靡之音里提及,她郁郁撮着手指看牌,笑起而抽了口烟地几张牌掼出去……也有人劝她,都讲不到她心里。

    夏至那天她新烫了头发,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样时髦地剪短了烫得蓬蓬的,侧里厚厚一抹烟云般斜掠下来遮住半边脸,挑起的高傲冷清的鼻梁,藏匿于发后若隐若现的眼波……习以为常的失眠,重重心事中野蔷薇的香是醉酒之人的眉眼,沉重得抬不起来的哀愁,她透了口气,坐起抽支烟,碧蓝的夜,月影里露台垂下的一枝藤蔓苏醒了样悠悠延伸过来,开着红色的花,烟气萦回,她想起来而披了黑绸袍子弯在床沿一只手涂脚趾上的红蔻丹——一只手持烟。那根烟嘴修补好了,裂口处用银镶嵌做了一圈卷云,她照旧用之抽烟。

    后来天气热起来,她便时常地去江上坐轮渡,那种专门为夏夜乘凉娱乐开的班次,有时跟人约了去白相,有时一个人去,沿黄浦江一路到吴淞口,咸腥气的江风吹上来,飘散的灰色烟气里脱离出来地反观这座城……仲夏夜的一次遇见连生便是在外滩,散客之时她从轮渡走下,他夜归恰巧要送一个人绕道过来,完了人力车行在外滩——他先看见她的,一时间颇为惊愕于她如今竟是这般模样,一个人形销骨立,穿了一件红色乔其纱裙,宽大的喇叭袖管露出的一截手臂枯槁嶙峋,且精神也不太好,失魂地行将过来都险些擦到他的人力车了,又恍然一唬弹开去,像一只惊厥凄艳的红色蝴蝶乍然扑腾而起,外滩的风里霍落落搅起一场强劲的气波,他一惊而“嗳”了一声,毫无迟疑地下车和她隔着一段距离问了一声“没擦到吧?……”纯粹的询问,并非招呼,她看了他一眼,惶然笑笑,一摇头,“没有……”又即刻像是回过神地招呼了一句“回去?”他嗳的一点头。他看她状态很不好,不免环顾了一圈问道,“一个人?”她哦的一下,眼睑一垂沉默地埋下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而又作别地与他一颔首,一个哀婉的转身,黯然离去——她背对他掏出烟来,却怎么也寻不到打火机,估计是方才落在轮渡上了,她还是镇定不下地边走边在皮包里乱找,他想她许是有难以言表的不愉快吧,这下便掏出打火机走过去递给了她,她接过点燃一根烟,看了他一眼地还给他,他问了她一声“晓冬呢?”他对这个人早已不寄任何希望,此时不知为什么却还是提及到他,估计他也是想他是她身边唯一能帮上她的人了吧。他一提晓冬,她是陡然间惊了一下的,后来想想又有什么关系,人都离去了,那些过往已无关紧要,他这么问,想必他也早已知晓,这下里晓冬的事告诉与他又有何妨。她便说晓冬不在上海了,六月里即去的南方,她没多讲,寥寥几句,他听着却直觉地认为他走是因为她,那次酒后他说得挺由衷的,如今看来倒也不似一番酒话。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曾经那般不屑于他,他走,他却蓦然感觉心里面空了一块,他估计是不想因为这种感情而再害她,所以也一并放弃了对她的关照……他不知道她这副景况是不是有关于晓冬离去,而他也自觉已经没有权力再去分担她的喜笑哀愁,他只能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悠远简略跟她讲两句大而空阔的话,却也是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他走了,你就从此忘记这个人。不要想太多,一个人振作些……”这是他的意思,亦是替晓冬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