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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已到!”
那尖细的嗓音再次扬起,回荡在整个王宫,顿时,钟鼓哀婉齐鸣。
羲和殿庄严如故,我驻足门前静静回望西南方向的天空,叔母后下葬的王陵就在那里。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朝着那西南方向规规矩矩地叩头三下,叔母后,狐玺不能亲自送您,只有在这里向您跪别。
我泪盈盈起身,毅然走进羲和殿。通传的宦官大约早已看见我在门外,待我进门的时候,他便赶紧躬身跪拜道:“奴才恭迎公主圣驾,王上此时正在偏殿,奴才刚刚已通传过,公主此时便可进去。”
我微微颔首,朝着偏殿走去,门徐徐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心上似结了一层霜,叔父王正素服威坐在那一方宽大的赤金飞龙御案前,专注地翻看着手中书卷。
我一步步走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人,那感觉忽远忽近,一时间骨子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
“侄女狐玺,拜见叔父王。”我以礼跪拜。
“起来吧。”他声音变得低哑而略显疲惫,只抬眼瞥了我一眼,便又继续翻卷。
“诺。”我小心翼翼地起身,静静立在一旁,余光里瞥见他鬓上新添了几丝华发,心略略一沉。
“你是不是很恨叔父王?”他低哑的声音多了一分柔和,那眼神里恍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宠爱。
只是被他这样轻轻地一问,眼泪便从心底瞬间奔涌而出。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我嫁给幽王?”我目光寒冽,口气异常冷静。
只见叔父王将手中书卷轻轻合起,注视着我,坚定地说:“因为只有你可以灭幽。”
我怔怔地看着他,惶然不知他何出此言,纵然有不凡之处,也不过是这乱世中一个弱女子罢了。天下枭雄诸多,我一介女流如何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况是那个令六国皆束手无策的幽国,这是我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
不,这是借口,全都是他利用我的借口。
我冷笑道:“莫非叔父王是要我效仿褒姒、息妫之道吗?”
“是。也不是。”叔父王看着我,顿了顿,接着说:“你不是褒姒,也不是息妫,你就是你,司徒狐玺。你比那二人胜之远矣,她们不过以倾国之色祸乱了君王之心,又生正逢时罢了。而你是寡人精雕细琢的骄傲,你不但能乱其心,更能乱其智。心智乱,则政乱,政乱,则国乱,乱则亡矣。”
我心如死灰,面上依旧是冷冷的笑意,心中只暗叹自己这悲凉的身世,若是我父王还在,他也会令我如此吗?
“倘若你父王还在,他或许也不得不如此。”叔父王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语中的。
我心中甚是不服,微微扬起脸道:“那叔母后呢?她也希望如此吗?”
叔父王神色略有变,冷凝了面孔注视着我,嘴角有十分僵硬的弧度,半晌,才缓缓说道:“玺儿,你若是恨叔父王,你便大声地说出来。”
我惨笑:“恨?有用吗?您会因为我的恨而舍弃我这颗棋子吗?您舍得吗?您苦心孤诣这么些年,在我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一步吗?”
他面色铁青注视着我,伏在案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伸出的那根手指向我,仿佛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叔母后究竟为何突然薨逝?”我怔怔地盯着他,目光中有犀利的疼痛与忿恨,“不要告诉我她是突发恶疾,不治而薨。”
他仿佛被我问住,眼眶有了些许的湿润,忽而温和道:“你只想知道你叔母后为何薨逝,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父王当年是如何不治而崩的吗?”
“父王……”我失神喃喃道。
如惊雷贯耳,霎时间,心底隐匿了多年的伤痛丝丝缕缕如茧自缚,几欲窒息。
叔父王沉沉一叹,便向我如实描述了我父王当年遇害惨死的情景。
当年我父王正值盛年,西虬也是兵强马壮,而他自幼习武,骁勇善战,在未继承先祖王的王位时,就曾多次带兵亲征大小战役,几乎战无不克,而那次害他丧命的林州郊野之战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战役。
当年幽王东方甫尹主动提出要两兵切磋,并要两国国君亲自上阵,谎称君子之战不以杀戮为目的,只是比试比试两国的军队实力而已。虽是小战却是涉及国之颜面的大事,父王为了信守承诺,便按了事先约定好的,只挑了三千名精兵强将前去应战,甚至连一支应急的后援队伍都没备下。
谁知那东方甫尹果真阴险狡诈,毫无半分信用,就在两军激战之时,从山坡上冲下来两只支披甲戴盔的幽国精锐骑兵,致使我军腹背受敌,惨遭围攻,父王被东方甫尹从后背连发三箭直穿心脏。
我外公料到情况不妙,带了一支援兵及时赶到,才将父王与余下不足百名残将解救回营。那东方甫尹弦上功夫十分了得,箭箭都射中心脏要害,鲜血浸透了父王的战衣,父王回到西州时已无药可治。
我至今清楚的记得父王驾崩之后,母后就一病不起了。她哭得惨白的脸如凝霜,她只对我说父王是在战场受了重伤不治而崩的,并未告诉我当年的那场战争是怎样的一番情形,以及我父王他是如何负伤的。
而今,我听着叔父王所说的这一切,意外之余,仇恨的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枯瘦的双手攥的几欲爆裂。
虽然母后临终前曾再三叮嘱我,生死有命,莫要多想父母之事,只要我好好活在这世上,安稳本分地度过此生。但也许是因我那时年幼,母后觉得她一离去,我便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她大概是不想我整日背着伤痛与仇恨度日,所以才并未告诉我这些。
可此番血海深仇叫我如何能不报而安?好一个背信弃义奸诈暴虐的畜生,东方甫尹,这个名字只怕我此生都挥之不去。
只要一想到父王为他亲手杀害惨死,母后又因此悲痛欲绝地离世,我的心底就顿如有千万棵小火苗熊熊燃烧,恨不能即刻将此人碎尸万段,剁成肉酱,抛至荒野喂狼群。
叔父王说罢,竟不顾有宫人在侧,当面泪如雨下,泣声说:“我为何逼你自幼与太子在一处读书,并请了最好的乐坊师傅教你能歌善舞、精律通音,定要把你培养成举世无双的公主。如此,玺儿你可能理解了叔父王一番苦心?”
我扑通一声跪拜在地,泪蒙蒙地说:“都是狐玺错怪了叔父王,对叔父王多有不敬之处,还请叔父王责罚。”
“快快起身。如今我的玺儿已长大成人,寡人方才敢把这些告知于你,为的就是让你能亲手报这杀父之仇!”
叔父王泪闪闪地说着,便伸手扶了我起来,又接着道:“至于你叔母后究竟缘何薨逝,也正是为着此事。她苦苦哀求我不要告诉你这些,就是怕你决意去复仇,她说要你一世平安。妇人之心,纵然可以理解。可如今乱世之下,西虬如此空乏,若不除幽王,哪有一世平安可求?你父王与我乃一母所出,亦是我唯一的长兄,这仇恨在我心中已藏多年,恰逢时机,教我如何能忍住不报?你叔母后见我不应,竟以死相挟,本以为她不过是闹闹情绪罢了,不曾想她倒生生服毒自尽了。寡人之所以宣称她突发恶疾,不治而薨,乃是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啊!”
按律,后妃自尽乃是大不敬,是不可入葬王陵的,更不可追封谥号。
看着叔父王老泪纵横,我心头如千刀万剐,万万没想到叔母后竟是为我而死的。叔母后,我知道你真心疼爱狐玺,可这杀父之仇不报,狐玺怎能独自苟活于世呢?早知如此,狐玺当初万万不该求您护佑的。如今,让玺儿情何以堪哪?
这一切都是因东方甫尹而起!若不是他,我父王不会死,母后亦不会死,叔母后更不至如此!这一笔笔的血债,我定要那东方甫尹一一血偿!
“寡人虽子女众多,却不曾如疼你一般疼爱其他,寡人与你叔母后一样舍不得你,这些年的父女情分你当有感知的。寡人若是有万分之一的法子,就绝不肯令你只身犯险。你心里也许会怪寡人狠心,可若不如此,到头来终有一日你会恨寡人,而寡人也不能原谅自己啊。此番良苦用心,只待你能体谅啊。”
闻见他声声如泣,我亦心如刀割。
我再次跪拜在叔父王跟前,喃声道:“多谢叔父王成全狐玺为父报仇,多年教养之恩,侄女终身不忘。明日,狐玺便随和婚使节前往幽国!幽国不亡,狐玺不归,幽王不死,狐玺不活!”
“好!不愧是我西虬的长公主,寡人的好女儿!此番前去,虽是去报仇,但千万不可莽撞,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你首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你要想方设法抓住幽王的心。幽国有我西虬内应,此人会暗中与你接应并保护你,寡人也会定时派人给你音信。一切要静待时机,听从安排。”
叔父王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我此时亦是去意已决热血沸腾,连连向他叩头作别。
出了羲和殿之后好远,我透过碧芜园悠长的门洞,伫足回眸凝望着身后熟悉的一切。
算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吧,从此我的心中将只有恨,我要时刻警醒自己,决不能爱上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了无牵挂游刃有余地去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