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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昀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到家后,谢小蛮心里也不好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还是错,但一直瞒着萧昀,显然对他是不公平的。她想了想,还是没把这事告诉顾昭。既然已经解决了,就不要在他们兄弟间留下疙瘩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谢小蛮没有太多精力关注萧昀的事,原因无他,程宗辅病了。
老头儿年前就病过一场,几乎没瘦脱相。后来好不容易将养回来,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程之捷在一年前拜了道华真人为师,那道华真人医术超绝,甚至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号,程之捷请他来给父亲诊病,他只是摇头。
其实谢小蛮早就有过预感了,程宗辅年近七旬,在这个年代,是难得的高寿之人。他的身体慢慢虚弱下去,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乃是生老病死,自然而然。再好的医术,再珍贵的药材,也无法阻止这个结局的来临。
所以听说程之捷把自己的老师给请过来了,程宗辅还骂了儿子一通。当年被流放的程之敏早已去世,程宗辅膝下就只这一个子嗣。程之捷先天不足,是以程宗辅也从来没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他知道程之捷爱医,便舍了这张老脸去求道华真人收儿子为徒。为人父母者所求的,也不过是儿孙都能心想事成、健康快乐。
“我只是放不下你。”
握着寇夫人的手,看着妻子满面的泪痕,老头儿的眼中满是柔和的光。寇夫人还年轻,因着保养得宜,观其面容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怪我,不能再多陪你一会儿。”
掌心里的那只手颤抖着,却是枯瘦如柴。寇夫人紧紧地抓住,强笑道:“你既然知道,那还不快把身体调养好。若是敢在我前头走了,我可是不依的。”
“好好好,”程宗辅轻声笑着,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去,很快就隐入了软枕中,“我陪着你,我一定陪着你……”
但他很快就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昏迷,水米汤药一概喂不进去,只能勉强靠参汤吊着。
顾昭告了假,和程之捷一起日日守在老师床前。萧昀却是无法从朝中脱身,但也尽量挤出时间来探望老师。就连跟着曾家闭门守孝的蔡月莹也来过好几次,只是她到底是做人媳妇的,原还想住下来,寇夫人怕曾家有微词,好说歹说给劝了回去。
所有人都知道,程宗辅没有几天好活了。
这是谢小蛮第一次直面亲朋的死亡,从穿越至今,她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不是吗?哪怕萧昀和萧曈生分了,顾昭为了避嫌,和两人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亲密……哪怕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可是程老头儿,谢小蛮想,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老头儿了。
第一次见面时疯疯癫癫,其实精明内藏。谢小蛮一早就知道了,老头儿不傻,他只是心软。这样一个心软到几乎是个滥好人的家伙,哪怕他做过很多很多错事,对谢小蛮一直都那么好。
她以为,老头儿会永远这样对自己好下去。她潜意识里确实是如此认为的——她是一个穿越者,她是被优待的。
看看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寿命远比人类要短的大黄、豆腐、小白都还好好活着,大黄甚至还能捉老鼠。可是现在她明白了,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惊觉充塞着自己最多的不是不舍和悲戚,是惶恐。惶恐于程宗辅的即将离去,更惶恐于或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如同他一般。
一月的寒冬里,123言情城开始飘雪。就在雪霰子落下的第一晚,一直昏昏沉沉的程宗辅醒了。
道华真人就住在正堂旁的小院里,匆匆赶来后一看,只是垂下眼帘摇头。众人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程宗辅却显得很高兴,听说萧昀刚来看过他,被宫里派人来召回去了,微笑着道:“那孩子也忙,我的事就不要通知他了。”
听他说了这句话,屋子里已经有人开始低声啜泣。老头儿枯瘦的手落在灰猫背上,谢小蛮忍不住将爪子盖在他的手指上,软软的猫掌垫和老人病骨支离的手指触碰在一起,教人触目惊心。她猛地别过脑袋,不想让程宗辅看到猫曈里的水光。
程宗辅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毛,轻声道:“阿昭留下吧,我有话和你说。”
众人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程之捷扶着几乎连路都走不了的母亲,只剩下顾昭站在老人的床前。
“我想了想,有些事终究还是要让你知道的。”程宗辅的声音很轻,飘散在空气里,伸手一扯,似乎就会碎掉。
“我这一生,虽然号称桃李满天下,真真正正当做弟子教导的,只有四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阿昀,还有两个,是先皇……和悯太子。”
程宗辅还记得自己参加殿试的那年,京城里的花开得尤其早。那时候在位的还是高宗皇帝,他虽然才高八斗,素有文名,只是策问一门的成绩实在稀烂。高宗皇帝喜欢他的才华,特将他点入二甲,入了翰林院。
他向来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日日在翰林院中勘书研典,日子倒是过的如鱼得水。一日,他在翰林院的书楼里见着了一个锦衣玉冠的小小孩童,那孩子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踮着脚要够一本《华阳国志》。他将书帮着拿下来,因笑道:“你还这么小,看得懂吗?”
小小的孩童笑弯了眼:“今日看不懂没关系,明日,后日,总有一日会看懂的。”
他当时便吃了一惊,这孩子好生聪慧,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又奇怪他为何能在翰林院出入,后来才知道,他正是高宗皇帝的嫡长子,当朝太子。
和几十年后,成为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不同,那时候的悯太子从小就展露出了不凡的天赋,不管是高宗皇帝还是朝臣,都对他寄予厚望。
悯太子经常来翰林院看书,一来二去就和程宗辅熟识了。高宗皇帝知道程宗辅是个书呆子,也不禁止儿子和他来往,后来还让程宗辅做了太子试讲。
就是在做太子试讲的时候,程宗辅的学问开始在朝中大放光辉,终于有了扬名的机会。他与悯太子一为臣,一为君,又是一为师,一为徒,程宗辅几乎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了教导这个孩子身上,而悯太子也不负众人所望,宽仁聪敏,颇有上古君子之风。
彼时的皇朝在立国之初的动荡之后,正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天下需要这样一个仁君,以悯太子之风,也当得了如此赞誉。
谁又能料到呢,他竟然会有那样的下场。
程宗辅的官越做越大,除了悯太子,又在高宗的示意下收了悯太子的同母弟弟,三皇子为徒。三皇子和悯太子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沉默冷肃,又有一点刻薄寡恩。
当时程宗辅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有意无意的,对三皇子就不甚亲近。一直到现在程宗辅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人人的疏远让三皇子最终做出了那种事,还是他原本就有了打算?
但不管怎样,哪怕连高宗都不太喜欢三皇子,悯太子对他却一直很好。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先皇过。”程宗辅目光失焦地看着头顶的房梁。
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所有人都负了他。直到驾崩之前,已经糊涂了的高宗依旧在病榻上呢喃:“大郎,大郎……是爹爹对不起你。”
那时候藩王的势力日日坐大,高宗早就有了削藩的心思。只是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下旨让悯太子监国后,虽在暗中筹谋,却是引而不发。
事情的导.火.索是一个藩王逾制为自己做寿,此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了高宗耳中。高宗年纪大了,本就脾气孤拐,被人煽风点火了几句,便龙颜大怒,要悯太子动手削藩。
悯太子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召藩王进京。这一下立时捅了马蜂窝,几个手握重兵的藩王鼓噪不休,更有那狂妄者做势要点齐兵马上京。悯太子手中虽有兵权,但要是就此斗起来,说不得就要生灵涂炭。
此时高宗也清醒了,后悔不迭的同时,因为旨意已下,却是骑虎难下。若他就此作罢,皇帝的威名就要一败涂地,日后恐怕再也无法拿捏那些藩王。正在这当口,京中开始传出此事是悯太子擅作主张的流言。
程宗辅只一听,当即大惊失色。他知道,悯太子要被推出来做替罪羊了。
悯太子却欣然接受了,不管身边的心腹谋士如何劝说,警告他流言必有蹊跷。他主动去了一趟大明宫,回来之后就传出了皇帝申斥太子,令其闭门读书的消息。悯太子的监国之位被掳去,甚至有流言说高宗厌弃了他。
高宗何尝不知这个儿子是代自己受过,只是他做足了姿态,藩王们依旧不肯罢休。流言一日胜过一日,竟有了悯太子德不堪其位,应将其废掉的诛心之论。偏偏高宗因为自觉愧对悯太子,不肯与太子相见,只日日将三皇子带在身边,父子俩俨然情分愈深。
其实到后来,程宗辅始终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那般模样。他扪心自问,其中的推手也不止三皇子一人,高宗的其他几个儿子,狼子野心的藩王,悯太子的政敌……甚至是高宗自己的放任,而悯太子始终不曾为自己辩驳一句。
之后在三皇子的劝说下,也不知高宗是怎么打算的,让悯太子去京郊的行宫休养。程宗辅去送行,那一次,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学生。
五日之后,京郊传来消息,说悯太子反了。
程宗辅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孩子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废掉的准备,怎么可能会谋反。直到后来他通过顾铭之口才知道,当时是有人从京中传出信来,说皇城里有人预谋谋反,悯太子方才点兵去救。
而那传信之人,正是三皇子。
悯太子对三皇子的话深信不疑,就此万劫不复。跟着他的心腹将领陈深被满门抄斩,悯太子则被幽禁在了宫中。高宗大怒之下,甚至容不得悯太子申辩,而他也气急攻心,就此病倒在床。
朝中大权,便这样落在了三皇子手中。他也是嫡子,悯太子既然坏了事,继承大统,乃是天经地义。朝局便这样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人自危之下,就连程宗辅都没有为悯太子说过一句话。
“是我对不起他……”即便后来程宗辅始终不曾对三皇子放下心结,甚至在三皇子继位后告老还乡,他知道,自己的胆怯与退缩永远也无法被抹去。
“只有顾铭,”老人幽幽地叹着,“只有他没有放弃悯太子。”
顾铭那时候在詹事府任职,是悯太子极为信重的臣子。谁也没有想到,他不过一介孤弱书生,会一头撞死在新皇的丹墀前。
悯太子终究还是死了,他最不堪忍受的,恐怕不是一朝从云端跌落至尘埃的耻辱,而是父子离心,兄弟背叛的痛楚吧。所以他毅然决然于东宫自尽,消息传出后,当时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苏氏受惊小产,流下一个成型的胎儿后也大出血身亡。
“宫中一直有流言说,悯太子自尽后,顾铭曾经去见过高宗皇帝。”程宗辅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昭。
高宗从顾铭的口中知道了真相,但那时候已经晚了,悯太子已然去世,高宗又病入膏肓,他只能选择让三皇子继位。
“那流言的后半段便是说,高宗在愧疚悔恨之下,帮着顾铭将悯太子的遗腹子送出宫,太子妃流下的那个胎儿,则是从宫外偷偷弄进来李代桃僵的。”
流言暗中传了许多年,程宗辅私心里希望是真的,可又觉得不太可能。即便后来他遇见顾昭,从来也没往那方面想。
“老师为什么与我说这些?”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昭开口道。
为什么?程宗辅想,是因为这孩子越来越像他了吧。其实他早该察觉的,他们都一样的聪慧,一样的通透。只是顾昭与那人截然不同的是,他绝不会因为承受不住背叛而死去。
“没什么,”老人扯出一个笑来,“只是想到一些往事罢了。”
谢小蛮趴在程宗辅手边,看看顾昭,又看看老人,心中早已卷起了惊涛骇浪,难道,难道顾昭是……
“老师放心,”顾昭俯下.身,握住了程宗辅的手,“我是您的学生,是顾昭。”昏暗的烛光之下,他一双黑瞳亮得如同天上的辰星。
程宗辅艰难地昂起头,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了坚执,看到了了然,还有一如往昔的柔和与平静。
“我知道,我知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了紧少年的手,“是啊,你是顾昭。”
你与他终究是不同的,我相信你会好好地活下去,如此,我便瞑目了。
他不再说话,而是轻阖双眼,仿佛沉睡那般,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