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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琥珀色的瞳流转着幽然冷光,她皮肤本就白,唇色也浅,此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又或许是因为方才虚空中的激动而使得额边鬓发凌乱。肩头青丝如墨细软难束,及腰的长发在她膝盖上、床铺上微微打着卷儿聚散,乱象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悄然而生。
“你……你怎么会知道那句咒语?”小火凤微颤颤地抖着身子,已经瞪圆了的豆子眼中藏不住恐惧和惶然。
看来,小火凤明明知道如何完成神器铸体。
谈笑敛眉默然,突然起身,一手抄起桌上颤动渐歇的蛋,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丹餮轻轻皱眉,转身便要跟去,却听门边谈笑道:“我一个人走走。”
丹餮止步,略略深思,又退到床边,五指骤然张开,于是劲风陡生,小火凤一声尖叫扑扇起翅膀,可下一秒却被掐着身子躺在丹餮掌中。
“你知道什么?”丹餮冷冷地问。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丹餮若有所思偏了脑袋,“看来,你是不肯老实说实话了?”说着毫不留情地收紧五指,没有底线亦不曾停止。
小火凤心中大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扭曲挪了位去。它本就没什么灵力可言了,哪里还受得这般对待,于是当场尖叫道:“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丹餮并不松开手,而只是停在当下的程度,静静等着小火凤给他一个交代。
“神器铸体需要祭品。当年项九将风翅炎翎铸体时便是用我做的祭品。我失了修为只得沉睡,好在凤翅炎翎意识尚不清醒。一旦它清醒过来,而我又得不回修为,就没有谁再控制得住凤羽炎翎,到那时福祸难定。便是它在你们手上,也不一定能让项昭宁完成铸体。”
“祭品?”丹餮皱眉。
“正是。不然项九以凡人之躯怎可能吞了那么多神器?祭品便是控制力的载体、媒介、牺牲品!”
丹餮微微松开手,“这么说来,阿九要用凤羽炎翎铸体便要用你做祭品?”
“不不不!当然不行!”小火凤吓得连连摇头。“若我还是当年的神兽火凤,自然可以作为祭品,可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承载凤羽炎翎所需的控制力!再说了,项昭宁比当时的项九不知弱小了多少倍,她一定需要更加强悍的祭品!不是我!肯定不是我!绝对不能是我!”
丹餮沉默半晌。随手将小火凤扔到床上,低低说了句:“都听完了吧?”
小火凤一惊,两只黑眼珠子左转右转四处扫荡。却什么也没看到。
而在丹餮话音刚落的瞬间,窗上横斜暗影微微颤动,似是月下清风,再再寻常不过。
丹餮出了门,仍变作兽形趴在门外。凉夜冷寂,最难猜的是心,最难懂的是心,最难坦白的还是心。
醉醒忘生是界。虽然当年项九所住的白石屋如此简单,门前也不过一片竹林为景。可这里并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那么单调。
一个修为已经到了地仙级别的人类修士,她的精神力一定是无比强大的。醉醒忘生的存在便是项九精神力的证明。项九创造了这个空间。并界定了出入的规则,于是这个空间便是项九所创造的界。
修仙界的修仙法则是以地仙为终点的。修仙界现存的修仙阶段从炼气到筑基到结丹到元婴,至此划分为同界之内。而从元婴后的化神、炼虚、合体、大乘飞升则被认为是在另外一个世界进行的。修仙界对化神之前阶段的描述相对详尽,但对从化神开始之后的描述却总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谈笑在天华山的典籍中对这些基础的修仙理论有过一段时间钻研,当时她觉得大约是元婴之后的高阶修士实在是少之又少,而按照这个理论,即便是修成化神的修士也不会在修仙界中生存。所以才造成可供参考的史料的缺乏。而当她如今也修到了元婴才隐隐中感觉——并非那些典籍不够详尽充分,而是没有这个经历的修士很难真正懂得那些艰涩的文字。
合体的修士便已经具备创造界的能力。这是一个修士内心的乾坤,每个修士所创造的界都不相同,而界赖以生存的便是这个修士拥有的精神力和灵力修为。
这些界既存在于上界之中,又超脱于上界之外,生长消亡都是见证修士命运的轨迹。
所以醉醒忘生便是项九内心的乾坤,项九在最最强大的时候创造了这个界,可这个本该随着她的魂飞魄散而消亡的界如今却依然存在在这天地之间。
是什么代替项九支撑着这个界?项九生命终结的最后强迫清出一切具备灵识的生灵并消隐无踪的界又是因为什么契机得以归来?
这些问题答案是朽戈、鬼婴、邪予和不动等人汲汲寻找的,也是他们坚信项九神魂未灭的证据。所以他们积极地去寻找神器的踪迹,去寻找项九三魂七魄的去向,去寻找项九轮回转生的可能。
可是现在,他们有些不确定了。
他们满腔的热血和信心在与谈笑相处了这么久之后慢慢沉淀,渐渐冷静下来的他们开始理智地思考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和如今面对的境况。
最大的疑点自然是项九既死,与她共命的他们为什么反而活着?而随着谈笑修为的增长,他们的修为也在增长,随着他们修为增长的则是醉醒忘生作为界的力量的增强。
鬼婴在后山山溪边寻到了谈笑,谈笑正赤脚站在潺潺清溪之中,长长的衣摆随意系在腰间,单手抱着的正是那从南方沼泽找到的神蛋。
鬼婴斜倚着一株歪脖子垂柳,狭长眼眸微光暗敛。
“在想什么?”鬼婴问。
谈笑似乎并不对鬼婴的出现感到意外,她沉默良久,实在是无话可说,或者。无人可说。
神器铸体是需要祭品的。初次她如魔障一样轻轻松松念出咒语,选中的祭品竟是师父。
白虎很好。白虎主导了通天钺的铸体,可白虎付出了代价。谈笑仍然记得那时日渐虚弱的白虎却时常露出欣慰怀念的目光。不知神兽不死不灭之时,谈笑以为白虎是在等死,它的结局如此明显,而它用这个结局成全了她的铸体。为什么呢?因为在白虎的眼里,她就是项九,即便当时不是,也终有一天是。
如今她知道了神兽不死不灭,那么白虎最坏最坏也会保住性命。大约是寻了什么地方沉睡了。
而这就是祭品的命运。如果祭品不是神兽,如果祭品没有不死不灭的幸运,面对它的会是什么呢?
至今谈笑仍然记不起来触发她念动咒语的到底是什么。她那么自然念出那咒语。就像它们从来都深刻在她的骨血里,成为了本能。
本能状态的她连最亲最敬的师父都可以指为祭品,那么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牺牲的?
虚空中的她张狂寡情,欲壑难平。她完全没有办法再坚定自信地对自己说:我就是我,我可以是谈笑。可以是项昭宁,但绝对不会是项九,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项九。
虚空一梦像是预见,又像是证明,它勾起谈笑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如此直接。不给人半点准备的时间。
这个醉醒忘生,这个上界让她焦虑、窒息。
她觉得周围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在或逼迫或等待着她沿着命运既定的轨迹变成他们期望和等待的那个人,即便亲密信任如丹餮。她在这一刻却如此清晰地想到它一直唤她“阿九”。
谈笑突然觉得冷,冰冷的毒从脚心慢慢爬上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站得笔直,甚至越来越直,可她的心却像是停留在十岁之前。她的目光遥遥追随着师父和清微师兄,总是希望从他们的微笑和拥抱中得到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存在的意义。
鬼婴慢慢站直了身子。神色逐渐深沉严肃。
他不知道谈笑在想什么,但他感觉得到这个人正在筑起高高的厚厚的坚硬无比的城墙。她把自己困在城中,因为她已经脆弱得甚至经不起城头吹来的微风。
这种感觉相当不好。
鬼婴皱了眉毛走过去,可他甚至没能接近溪水便见谈笑刹那间立于不远处山溪上游的大石上,月下晶亮的眼冷若冰霜。
鬼婴想她这是本能地抗拒他的接近。
“听说铸体需要祭品。”鬼婴开口道。
谈笑抿了下唇,声渐低沉:“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鬼婴讶异地看着她,正要说话,却感觉到身后气息波动,一个白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谈笑然后又卷了出来,而谈笑掌中的神蛋已经不见了踪影。
鬼婴大惊失色,“是谁?”说着就要出手。
可来人动作十分快,在他做出反应前已经在山溪那头立定,淡淡道:“你们真的找到了神器。”
三足鼎立,鬼婴愤怒地飞身上前道:“还给我!你要不要脸!”小鬼出动。
可鬼婴去了对岸,那人却来到了鬼婴的位置。
鬼婴又气又急,“谁准你进来的?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这是我们找到的,你休想染指!”说着又扑过来,而与上次相同,他们只是调换了位置。
谈笑看戏一样微微勾起唇角歪了脖子,仿佛眼前上演的是多么好笑的闹剧。
那白衣人偶然看了谈笑一眼,顿时沉下脸,再不与鬼婴纠缠,却是闪身出现在谈笑身边,揽了她的腰消失在大石之上。
无影无踪,追无可追。
鬼婴气急败坏地任小鬼大肆破坏,却还算冷静地隐了身形往地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