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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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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眼神有点儿不大对劲,瞧着眼前“西子捧心”状的秦蘅言,就像是在瞧一盘山珍海味,在赏一幅传世丹青,在描一帧绝世真迹,那眼神儿深邃而灼热,彷佛能穿透层层阻隔,将里面的心肝肺腑全都给瞧个干净。

    蘅言打了个冷颤,往后退了两步。

    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堪了。

    蘅言心中的恐惧,就像打翻了潘多拉的魔盒,坏东西全都洒了出来,满腾腾的在整个胸腔里头游荡。

    皇帝眯了眼,那眼神儿更加犀利了。

    蘅言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忙不迭的跪下请罪,连声求饶:“奴婢再也不敢造次了,请万岁爷饶了奴婢吧。”

    她低着头跪着,是前所未有恭顺娴静,素银簪子上垂下流苏,颤微微的在耳朵边回荡。发髻垂了下来,遮住了眉眼,透过乌黑的发丝,能感触到眼底的恐惧——甚至是厌倦。冷不丁的,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愤怒来,那怒火瞬间就将四肢百骸燃烧殆尽。皇帝只觉得呼吸急促到已经不能控制,他朝前疾走两步,明黄色的龙靴恰恰停在她眼皮子底下。一阵冷风席卷而来,蘅言下意识的抱臂,却被斜剌里伸过来的一只手抓住。蘅言的惊呼没来及喊出口,就被那明黄团双龙戏珠的衣袖带起。两人靠的极近,近到能呼吸到彼此间的温热气息。

    蘅言下意识的垂眸,避开皇帝的眼神。

    垂着的一只手,蓦然擒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避无可避,四目相对时,一个人眼中空明澄澈的只剩下恐惧,一个人眼中是焚尽一切犹不能消除的毁灭之恨。

    那雪沫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廊子里站着实在是冷,习惯了地龙暖炉的人儿,猛不丁的在这雪天里站在外面半晌,手脚都渐渐酸麻起来。常满寿并着无倦斋周遭的太监侍卫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皇帝原本见她还有心情问自己怎么不将朝歌让给兰轩,这会子又瞧她顺从的贴着自己个站着,心里面儿的怒火就减了几分,不过那股子恶心劲儿可没过去,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去洗脸!”

    蘅言原本想着“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呢,瞧皇帝将才那股子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的可怕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天大的不可饶恕的错呢!谁晓得到了最后,这天下第一人发火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宝亲王“舔”了她一口。她自己个虽觉得很恶心,但还没到恼恨的程度。

    她回稍间里梳洗了一遍,又来无倦斋,皇帝正在门口等着。蘅言忙疾走几步,揖手立在皇帝身侧,恭敬的候着皇帝的吩咐。

    常满寿被宝亲王踢了一脚,伤的不轻,皇帝准他去歇着去了,眼下常满寿的徒弟赵牧正在御前伺候。见蘅言过来,忙递上两把伞,恭声笑道:“言姑姑可算是来了,万岁爷就等着言姑姑伺候着去寿康宫呢。”

    蘅言有些讶然。

    皇帝直拉拉的横了赵牧一眼,“赵牧,你越发的会办差了。”

    赵牧摸着鼻子傻笑:“是万岁爷和奴才师父教的好。”

    “滚吧。”皇帝抬脚踢了他一下。

    赵牧连滚带爬的嬉皮着跑远了。

    从建章宫到寿康宫,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天上雪沫子正飘着,皇帝没让传龙辇,也没让别的人跟着,独带了蘅言一人。

    蘅言原本走在皇帝身后,离了三尺远的距离。皇帝嫌弃她走的太慢,停了步子等她,待她近了,才又开始走。

    青砖面被雪盖着,夹道里面静悄悄的。走得久了,有点子瘆的慌。皇帝没话找话说:“你不是想知道朕为什么留着朝歌吗?”

    蘅言“哦”了一声:“奴婢只是好奇,万岁爷是万金之躯,想要哪个女人不能要?何苦为了个前朝公主同自己个亲兄弟闹僵的?”

    这话说的可真难听,皇帝听到耳朵里,只觉得难受:“你的意思是,朕吃饱了撑着,没事儿找事儿?”

    蘅言忙请罪:“奴婢不敢。”

    “那就是觉得朕应该将朝歌让给兰轩?”皇帝不依不饶。

    蘅言几乎要举双手投降,苦笑着回复:“奴婢也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觉得,万岁爷是一代雄主,自懂得如何权衡利弊得失。不是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么,若失去一个萧朝歌,能得到一个如虎添翼般的亲兄弟,主子爷为什么还要强留着萧朝歌呢?再说了,万岁爷自己也说了,您不喜欢萧朝歌,既然不喜欢,就算是将她送给宝亲王也不是不可以的呀!”蘅言这种一想问题就自动代入福尔摩斯思维的破毛病又犯了,压根儿忘了前面儿走着的是说一不二的九五之尊。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删繁就简,排列组合一番后,又说道:“除非,万岁爷又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

    皇帝:“……哼!秦蘅言,朕不知道,你越发会揣摩圣意了。”

    蘅言哭丧着脸,纠结死了:“奴婢该死,管不住这张嘴。”

    这话猜得不错,皇帝心里面其实是有点儿得意的,不过——能猜出来就算了,非得说出来,就不是什么好习惯了。

    两人到了寿康殿的时候,刚往里面传了信儿,太皇太后竟然拄着拐杖出来了,瞧见皇帝就大声责骂:“澜珽!你是被痰迷了心不成?为个女人,竟然连自己的弟弟都折磨!那龙椅坐了几年,脾性越发见长了不是?”

    蘅言都替太皇太后捏把汗,幸好崔吉祥早有准备,除了几个贴身服侍的人外,其余的下人早就遣散了出去,要不,这皇帝的天威就这么被糟蹋了,以后皇帝还怎么在臣工面前立威?饶是太皇太后这样明事理的老太太,在亲孙子哭泣委屈面前,也还是乱了阵脚。

    皇帝不慌不忙的将手里的伞交给蘅言,亲自扶着太皇太后往殿里走:“老祖宗说的是,孙儿糊涂,此番做的事儿确实欠缺考虑,还望老祖宗别放在心上,没的伤了身子,孙儿就算以死谢罪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一阵儿气缓过,刚平息了下,又瞧见了歪歪斜斜跪在地上不起的宝亲王,那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来:“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不对,还不赶紧趁着小错虽有,大错未犯的时候亡羊补牢?”

    皇帝心里直翻苦水,却只能保持着面上的平静。自从先帝爷驾崩后,这世间的人,他以为唯有老祖宗还能懂他的所思所想。当初攻下后梁的都城,他一道旨意下,几乎屠杀了半个京师,民间怨声载道,朝中反对着居多。是太皇太后主动提出为前朝皇帝在东都洛阳建帝陵,并亲手上了第一柱香。

    后来他励精图治,百废俱兴,百姓早已沉浸在新王朝的幸福中,早就将旧王朝忘到哇抓国去了。

    他曾一度以为,这世间,起码还有老祖宗懂他。懂他屠城,不过是屠杀皇室和佞臣高官,不过是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如今想想,老祖宗呀,毕竟是老了,又一味宠着兰轩,将他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皇帝在太皇太后下首坐了,命蘅言随侍身边,朝太皇太后行了礼,神色黯然:“老祖宗也觉得孙儿强留朝歌,是孙儿的错么?”

    太皇太后还没来得及发话,宝亲王就哭着向太皇太后请话:“皇奶奶甭替兰轩着想,兰轩心里面苦啊。可皇兄也瞧上了朝歌,只要一道恩旨就好。皇兄是至尊之人,要什么样的妙人没有?”

    太皇太后也不明白皇帝这会儿究竟在犯什么倔,又见兰轩哭得伤心,心肝儿都被揪起来了:“她萧朝歌又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完人,你非得要她作甚?倒不如赏给了轩儿!”

    皇帝手指头上带着个鱼戏渊玉扳指,他慢慢转着,悠悠说着,“孙儿八岁时,随先帝爷去狩猎,带回了一只野兔子,本想养着,可巧,兰轩瞧见了,才不过三四岁的孩儿,非得要不成,末了。皇妣命人将兔子剥了皮,兔毛送给了兰轩。”

    “孙儿十四岁时,随先帝爷出征,立下军功赏封伯位,兰轩瞧着眼红,哭得老祖宗和皇妣没招,老祖宗命皇考临时撤换下孙儿,任命不过十岁的兰轩为帅帐执笔,后来的荣耀全落在了兰轩身上,兰轩才有了‘神将军’的美誉。”

    “先帝爷起病前,梁鸣曦帝本欲将朝歌赐婚给孙儿,可兰轩想要,就将先帝爷的藩王之位算在了兰轩头上,兰轩封了世子,赏朝歌公主。”

    “老祖宗,”皇帝起了身,将蘅言拉到跟前儿,指着她说:“若是有朝一日,兰轩问孙儿要小言,孙儿是不是也得给?”

    太皇太后瞠目结舌,气得直发抖,靠在大引枕上,浑身哆嗦。

    皇帝不管不顾,直直说着:“老祖宗一直都以为孙儿不及兰轩和兰渊孝顺,孙儿自己也这么认为。孙儿既已是不孝之人,也不怕行不孝之事。”他直直瞧着太皇太后,眼底深处有最清澈亦最狠毒的光芒:“老祖宗,孙儿还想问最后一件事,若是有朝一日,兰轩想要孙儿的龙椅了,孙儿是不是也得给他?”

    蘅言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皇帝的手。她忽然间很难理解皇帝的心思了,虽身居世间至尊地位,可就因为如此,就不得不忍受着固定句式“既然你……那就得让着他点儿”。比如:1谁叫你年龄比他大了,他打你你也不能还手啊!2谁叫你年龄比他大了,吃的东西不多了,紧着你弟弟吃完再说……

    皇帝的大手将蘅言的小手几乎包裹起来,来寻找这唯一的一个支撑点。

    太皇太后歪躺在床上:“走,赶紧走!哀家这个老婆子是碍着你的眼了,不中用啦!皇帝哟,以后你就这做个孤家寡人吧。”

    皇帝微微一笑,握着蘅言的手愈发用力了:“不劳老祖宗费心,孙儿身边有小言就够了。”

    太皇太后和蘅言全是一副遭了雷劈的呆傻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