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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挂,夜色清冷。
厉风卷过山洞,吹起门口堆放的枯枝烂叶。
阴凉简陋的山洞里不知何时放了一张雕花梨木床,轻薄如纱的天青色床帐随风飞舞,在干燥的地下映出一道道变化莫测的浅灰色影子。左边的土墙靠着两个暗红色檀木大柜,旁边则是一个带金属锁扣的暗红色大箱子。
山洞中间则放着一张圆桌,铺着浅绿色桌布的圆桌放着一个白瓷花瓶,瓶内有一支含苞待放的君子兰。若洛卿依醒来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个山洞里的布置与她的房间相差无几,就连浓郁的苦涩药味也是一模一样。
床上躺着的正是滚下山坡时昏倒的洛卿依,她面色苍白如玉,清丽的脸庞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若不是被褥下的胸口还有些微弱的起伏,怕是任何人看到都会以为床上的是具尸体。
橘黄色的烛光笼罩在床边的临沂身上,他靠坐在床边的姿势始终不变,僵硬拘谨的态度好像在面对着醒来的洛卿依。黑魆魆的暗影游走在他冷峻的眉眼处,将那双单纯干净的眼睛染成深沉阴郁的墨色。
“卿依,你知道吗,”临沂突然出声,嘶哑紧绷的嗓音像一根拉的太紧即将绷断的弦。他凝视着洛卿依,磕磕绊绊的说,“死亡,有时是一件很仓促突然、不甚庄严的事情。”
“你看,”他停顿了下,舔着发白起皮的下唇,目光闪躲急躁,像是在跟洛卿依解释着,“卿依,你看。有人正值壮年却在床榻间马上风死亡,徒留笑柄让人讥讽。
有人掉粪坑里被闷死,捞上来的时候连妻子儿女都会鄙夷嘲笑。有人走路时被路边的马车撞到,身体被马车拖着,五脏六腑全部都挤出来洒了一地。”他沙哑颤抖的音调慢慢弱下去,最终湮灭于寂静的空气中。
临沂向床边靠近,胸口紧贴着床底。他神情有些紧张激动,脑门冒汗,手心潮湿粘腻腻的。眉清目秀的脸庞带着明显的窘迫羞涩,“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随处可见的有害物体伺机而动。像洛小姐这样纤弱温柔的女子是不适合外出的。”
“……会死的,洛小姐出去后一定会死的,”临沂慌乱不堪的心情被自己的话所安抚蛊惑。他凑近床边,深吸一口气,可以感觉到胸口里弥漫的是苦涩药味与洛卿依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
“所以……所以,贫僧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临沂脸上晕染出病态的潮红,眉宇间的愧疚渐渐消失,“卿依,贫僧不想你死。”
对,他不想洛小姐死。
无论以何种方法,都要阻止洛卿依的死亡。
他下巴抵在床边,目光痴痴的凝望着床上的洛卿依。看着看着,他突然抬起手。
被夜风拨动的烛光将临沂举起的右手变成影子,如实的投射到洛卿依脸上。他张开手,下方的影子也伸展开来,像是确确实实的触摸到她一样。
临沂抿着嘴角,想压下心里不住沸腾的喜悦。他屏住呼吸,脸色不由得开始发红。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缓慢小心的移动着自己的右手。映在洛卿依侧脸上的影子也随之游走。
……好像真的摸到了一样。
摸到了……也没什么吧?
洛小姐睡着了,她不会知道的。
临沂黑葡萄似的眼神直愣愣的注视着洛卿依,炙热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喷洒在空气中好像火焰一样烫人。他揪紧身上代表身份的青衫,膝盖在地上使劲摩擦着。
临沂紧皱眉头,清秀干净的脸庞冒出一颗颗汗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滑入领口打湿衣服。衣服前襟被润湿,印出一大片的深色的水渍。
也……没什么的吧,反正……洛小姐不会知道的。
临沂被脑海中的想法给蛊惑,举起颤颤巍巍的右手伸向洛卿依的脸颊。他颤抖的指尖在烛光中抖的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他也的确是病了,中了洛卿依的毒,无可救药。
手指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要碰到洛卿依的脸颊。
然而——她醒了。
临沂呆滞的眼神正对洛卿依漠然的目光,他猛地收回右手,脸色爆红,吞吞吐吐的解释道,“贫僧……贫僧看洛小姐脸上……脸上……”
洛卿依仰面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沉默无言。
她在想:为什么他还是这幅羞涩腼腆的模样?
为什么他还能以这样无害乖巧的面孔继续呆在她身边?
他这幅单纯无辜的样子好像之前在森林里发生的事情全部不存在似的。
“我睡了多久?”洛卿依半阖眼睫,纤长的睫毛挡住褐色眼瞳里的戒备冷漠。她借着被褥的遮挡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没有任何异样后才放下心。
她半靠在床头,嗅着苦涩的药味。环顾这间熟的不能再熟的房间布置,“小和尚……你的记忆挺好的。只去过我房间一次,还是在那么紧急的时刻,居然都能记住我房间里的布局。”
临沂羞红了脸哑口无言,他既不能解释为什么会那么熟悉洛卿依的房间,也不能反驳洛卿依口中对他隐隐的嘲讽。
“洛小姐没睡多久,”临沂脚步踉跄的起身,背对着洛卿依回答。害怕她会询问刚才的举动,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喝……喝药了,外面煮的药该好了,贫僧这就去端来。”
临沂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黑幽幽的山洞门口,洛卿依收回注视着他的目光。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被褥,跑下床,在山洞里寻找可以利用的武器。
什么都不能用,太显眼的东西消失只会让临沂警觉。
山洞口传来一阵被人故意踩重的脚步声,似乎想要提醒里面的人。洛卿依倏然转头,神情是下定决心的坚定。她上床,盖上被褥,倚靠在床头带着临沂出现。
“洛小姐,给你药,”临沂踏进山洞,偷偷瞄了眼周围。发现没有任何变化后,吊在喉咙的心脏终于放下去。他走到床头,将药碗递给洛卿依。
洛卿依嗅着碗里不变的味道,知道临沂给她买的药是跟她以前喝的相同。她晃着碗里的褐色药汁,神色不变的一口喝完。
呆立在床头的临沂失望的微叹,藏在袖口里紧握着的一包蜜饯没了用处。他本来十分期待着洛卿依喝药时露出难受的皱眉,向他撒娇要蜜饯吃呢。
“给你,”洛卿依将空碗拿给临沂,手臂撞到他的袖口时,一根筷子应声掉落。
筷子?
临沂反应过来急的脸色涨红,他慌忙捡起筷子,垂下头羞愧难堪的说,“洛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贫僧……贫僧没有偷你的……你的——”
“——小和尚喜欢我?”洛卿依挑眉,打断临沂的话。她难得主动的靠近临沂,拉起他的袖口,从口袋里拿出两块手帕、一包蜜饯与一根筷子。
看来,他真的喜欢她。
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洛卿依冷冷的望着惊慌的临沂,在心里算计着。
“不说话,那就是讨厌我?”洛卿依退回床头,撕开抱着蜜饯的纸。捻了一颗蜜枣吃下。味道不太好,她快速皱了下眉头,紧盯着满脸羞红的临沂。
“蜜饯不好吃?”临沂发现了洛卿依的皱眉,眸色黯淡,语气愧疚,“十分抱歉,贫僧不知道洛小姐喜欢吃哪些蜜饯。便擅作主张的买了你不喜欢吃的蜜饯。”
“我喜欢吃天缘阁的果脯,”洛卿依收起蜜饯,扔给临沂,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浅笑,“可药已经喝完了,小和尚还要去买吗?”
“去,贫僧现在就去,”临沂惊喜的望着洛卿依嘴角的笑容,他急步跑到山洞门口。忽然停下,转身,期期艾艾的看着洛卿依,小心翼翼的问,“洛小姐不会是想引走贫僧——”
“——我困了,请你离开,”洛卿依冷下脸,语气冷厉的回答。她躺回床上,用被子挡住心虚的神情。
“贫僧……相信洛小姐,洛小姐不会逃走的,”临沂握紧手帕,手背冒出的青筋如雨后爬出地面的丑陋蚯蚓。他眉眼被黑幽幽的阴影所充斥,大大的眼瞳蒙上一层幽深的阴霾。
他神情阴郁压抑,但声音还是往日的胆怯羞涩,“再说了,洛小姐又为何要逃呢。贫僧所做的一切可全部是为了洛小姐好。是吧,洛小姐?贫僧这就出去为洛小姐买果脯,希望这次的蜜饯你喜欢。”
临沂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等到山洞里只有风声呼啸时,洛卿依推开被褥,她擦拭了下脸上的汗水,快速跳下床往外跑。
白日的森林已经像个沉默寡言的哨兵,到了晚上,被人监视着的感觉更加强烈。墨蓝色的天际只有星星点点的光,脚下不知名的草纠缠着小腿让人只能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沉寂的森林只有洛卿依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呼哧呼哧,像个濒临死亡的野兽苟延残喘着不愿死去。她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柔嫩的掌心被树枝划破的刺痛也无暇顾及。
现在,她只想远离那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和尚。
胸口里像是被塞了一堆火炭,呼出来的气体都好像带着火星。她颤抖着身体靠在一棵杉树旁,发黑的视线里猛然撞见一点白,她眯起眼睛,细看那个方向。
昏暗模糊的月光尽情倾洒在森林中,灰色的月光照亮周围几米的地方。洛卿依扣着树皮,望见那原是芝麻粒大白点慢慢变大,越来越近。
洛卿依察觉不对劲,慢慢后退。背后如芒刺背,她倏然转身,却见一位少年站在山坡上。
“呦,没想到你自投罗网,”身穿白色劲装,容貌俊美,有着一双桃花眼的少年举起弓箭对准洛卿依。笔直对着她的箭矢被猛地射出,划破空气,向她冲来。
而站在逃跑必经之路的临沂正耐心的等着洛卿依跑来,打开纸包,他捻了颗蜜枣送到嘴里。甜腻软糯的蜜枣到了他嘴里就变得苦兮兮的像泡了黄连。
临沂捻起一颗蜜枣在指尖摩擦,眼神迷茫困惑。他望了眼洛卿依将要跑来的方向,将纸包里所有的蜜枣丢到嘴里。声音嘶哑的说,“这么苦,早知道……不买了。”
早知道……谁又能早知道。
“别等了,洛卿依已经死了,”及腰黑发的夏娜从杉树顶端跳下来,悬空在临沂头顶。她瞥了眼神色不明的临沂埋怨道,“什么啊,黑气才有百分之九十三的纯度值。”
“……这是第九万四千五百二十一次?”
临沂突然能解释出来为什么他会知道洛卿依的死亡地点。因为他早就经历了九万四千五百二十一次洛卿依的死亡。
即使每次回到过去会失去记忆,对她死亡的恐惧感还是烙印在灵魂深处。会本能的保护着她,不折手段的想要避开会导致洛卿依死亡的地方。
可她还是死了。
这次是为什么?
“……再来一次吧,”临沂神色疲倦,但还是坚持的说,“再来一次吧,你不是想要我最纯的黑气吗。只要再来一次,就一定能满足你我的愿望。”
夏娜耸耸肩,她收走临沂黑气的代价就是送他一个愿望。既然他自己想要困在那段没有出路的记忆里,她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深沉静寂的夜晚突然变成闷热大亮的白天。
临沂静静的抬头,心里的种种喜怒哀乐随着抬头的动作逐渐消失。他望见走廊下的洛卿依,恍若初见,恍如隔世。
他不记得她,她同样也不记得他。
“小和尚,你怎么哭了?”
“好苦,嘴里……好苦,真的好苦,”临沂眨着流泪的眼睛,舌尖舔过牙齿,迷惑的感觉到一股从心里的苦味蔓延到口腔内。
好苦……早知道。
早知道那么苦,就去买个蜜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