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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过冬天跪在青石板上三个时辰吗?
那日清晨,母后拉着她与嫡亲六弟晏笙跪在折桂宫院内,请求……二皇子晏安放过杨家——母后的娘家。
晏倾眉宇间的骄傲天真被消磨掉,变得沉默寡言。她身上披着一件黑色鼹鼠披风,但冷冰冰的无一丝热气。手指逐渐僵硬,膝盖以下麻木冰冷,动一下便犹如针扎。
六弟软软的跪在她身边,黛色长袍的领口处镶着灰色松鼠毛,呼吸时喷出的白起在灰色皮毛上凝成水珠又变成薄冰。弟弟带着点婴儿肥的两颊染上病态的红晕,目光迷离,他生病了。
淡淡的灰色影子一开始乖乖的呆在晏倾西边,然后从西边游到前面又倏然变短跑到东边。昨夜下了场小雪,青石板上还有残留的薄雪,踩上时咯吱咯吱的响。稍不留神便会滑到,两侧种着常青的松柏,还能听见叶上的白雪滑落在地的声音,沉闷寂寥。
讨厌冬天,要是每天都是夏天就好了。
晏倾手指紧紧缩起,目光空洞的盯着青石板上一处凹洞。到了夏天就不会这么冷了,可以穿着轻薄透气的夏服,可以让晏安给她剥葡萄皮……他现在可是二皇子了,又不是她的狗,晏倾闷闷的想着。
母后跪在她左边,一开始笔直的腰背开始弯曲,坚定的目光化作一杯苦涩的酒水。母后黑黢黢的眼珠茫然的左右望着,想要起身却差点摔到在地,是二皇子折桂宫内一个叫宁长夏的太监扶起。
晏倾挣扎着起身,扶着母后在太监冷淡的神情里难堪的走出折桂宫。回到宫,六弟没说一句话就晕倒,他身上滚烫的热度能融化冰雪。母后叫侍女去请御医,但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跑到折桂宫为二皇子诊断旧疾,没有御医会来。
晏倾紧握拳头,下定决心去求晏安。无论他想对她做什么,想怎么报复她……都可以。只要别伤害母后与弟弟。
趁着母后照顾弟弟时,她溜出后殿,往折桂宫跑去。尽管有灯笼,但脚下漆黑一片,凛冽的寒风撕扯着鼹鼠披风,啪啪作响。夜色深沉,星星亮起,然后镰刀形的月亮也升起来。
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鼻子灌进冷光,酸涩刺痛,像要喘不过气来。
……她咬牙,推开折桂宫的朱红大门。
门内只有一人。
金色屋檐下,晏安手持一柄浅黄色的素色灯笼立在走廊上。
他穿着银白色翠绿竹纹窄袖长袍,领口与袖子处镶上柔软的猞猁毛,身后披着厚重且柔软的白狐披风,通身晕染在檐下红色灯笼的绯色光晕中。
淡棕色的长发散下来,在发尾处系着一条墨绿镂空丝带。琥珀色的眼眸带着浅浅笑意,嘴角弯起的弧度温暖的让人不敢相信。他身姿清隽,见到晏倾时,缓步向她走来,淡淡一笑,恍若穿过漫天梨花,向人莞尔一笑。
“阿梨,”晏安走到晏倾两步远的地方,低声温柔的问,“要我做什么?”
“……皇兄,”晏倾叫的有些勉强,“皇兄旧疾有什么——你干什么!”她惊恐的瞪大眼睛,踉跄的后退躲过晏安伸过来的手,却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硬生生的钉在那里。
这个时候的晏安揭下虚伪温和的皇子面具,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里面充斥着澎湃的渴望与嗜血的杀戮——如同第一次见面时舔净伤口渗出的鲜血。
他想……杀了她。
晏倾如坠冰窟,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会害怕。从来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的对她释放出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她。
见晏倾被吓到,晏安收起杀意。“别动,”晏安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光,轻柔小声的说,“阿梨的披风带子松了都不知道,……没有我,阿梨可怎么办。”
晏安眉眼柔和,笑容温柔干净。
……好像刚才那个想杀了她的人不存在似的。
晏倾心脏剧烈的砰砰跳着,眼睁睁的看着晏安走近她,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数清睫毛。
他微微弯腰,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到晏倾脖颈处,指尖绕过黑色金丝的披风带子,动作灵活的挽出两个漂亮的蝴蝶结,末了,晏安蹲下-身,小心仔细的捋平晏倾披风下摆的皱褶。
晏倾狐疑的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安起身,不容置疑的揽住晏倾肩膀,提起灯笼,带着他走进内殿。每经过一个地方,他都要仔细的介绍一番。
折桂宫里点了许多淡黄色蜡烛,层层帷幔中,橘黄色的烛光轻轻摇曳着,拉扯出无数淡灰色的影子,那似耐心蛰伏的灰色影子蠢蠢欲动的伏在晏倾脚下,似乎只要晏安一声令下,便会将晏倾整个淹没。
室内烧着地龙,热气升腾。晏倾心里像装了只小猫,被挠的微痒发疼的。她提心吊胆的坐在拨地床上,手指紧张的拽着床单上的白色柔软毛皮,局促的四处望着。
晏安脱下白狐披风,银白色长袍上翠绿竹纹在烛光下变换光泽。他走到檀木圆桌旁,拿起紫茶壶,白气随着淡黄色的茶水流入白瓷茶杯里,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皇……皇兄,”晏倾鼓起勇气说,“我需要御医,你能——”
“——好啊,”背对着她的晏安说,“无论阿梨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毕竟,我可是阿梨的狗。”
晏倾起身,借着鹅黄色床帐的遮挡,尴尬的说道,“皇兄在说什么啊,我那时候是不懂事,以前的事是我不对,皇兄,可以不计较吗?”
晏安握紧紫茶壶,烛光打在他脸上,投射出一道暗色的影子。
“阿梨是不想要我这条狗了吗?”他指尖把玩着小巧玲珑的茶杯,垂下眼睫,嗓音轻柔,“阿梨总是这样啊,随随便便就让人当你的狗,又简简单单丢掉变成家养宠物的狗,阿梨,想过被丢掉的狗的心情吗?”
“哈,皇兄在说什么啊,”晏倾恼羞成怒的讽刺道,“皇兄难道还想再当我的狗吗?不就是你这个狗背叛主人吗!”她眼睛涨涨的,喉咙哽住,“是你要背叛的,现在居然说这些话。”
“因为主人太粗心了啊,”晏安侧头,笑容温柔,语气不解的回答,“因为主人态度随意,对自己养的狗很粗心,根本不在乎狗害怕恐惧的心情,狗也会生气的啊。你说,是不是,我的主人。”
“生气?”晏倾嗤笑,压下酸涩的感觉,“不是宠物吗,讨好自己的主人本来就是宠物的任务,谁管它生不生气。”
背叛就是背叛,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唔,是这样啊,”晏安似乎赞同的说。他放下茶壶,低头不语,长长的淡棕色长发垂下来挡住他的脸,看不清神色。
烛光摇晃,那暗处的影子趁机壮大自己的身躯,游到重重帷幔后面。晏倾觉得有些发冷,她抱住胳膊,疑惑的看着不再说话的晏安,迟疑的走近他,伸出手。
——晏安猛然攥住晏倾伸出的手指。
他攥的那么紧,像要将那根手指活活的扯下来。
“阿梨,”晏安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如火,嘴角的笑意干净纯粹,“阿梨,不是想求我放过杨家吗,呐,御医好像都回家了,皇后的命令也不太管用啊,你那个发烧的弟弟会怎么样呢?”
晏倾咬着嘴唇,胸口燃气愤怒的火焰,她刚要说话。晏安就上前几步捂住她的嘴,靠近耳边,说话时的热气喷进耳蜗内,痒痒的。“阿梨,会为狗而感到后悔痛苦吗?会的吧,我一定会让阿梨怀着这份浓烈的情绪直至死亡。”
晏安突然放下捂住的手,拽着她的胳膊,推到门外。
“皇妹,”门内的晏安眉眼弯起,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纯洁的笑,“皇兄骗你的,其实御医在为皇兄诊完旧疾后便去了母后的明泰殿,这时候回去,皇妹应该就能看到了,天色已晚,皇妹还请回宫吧。”
不等晏倾反应过来,晏安快速的关上宫门。
晏倾愣愣的看着窗纸上印出的黑色剪影,抿起嘴角,下颌绷紧。她扯掉披风,扔在地上,转身飞奔而去。
明明是他先背叛的,错的是他!
……晏倾固执己见的这么认为。
在这个冬日的晚上,晏安那时的表情、语气、动作在晏倾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就算她不承认,心里也深深的印着对他的恐惧与愤怒。
六弟的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当御医来到,身体里的火也烧到了脑袋,弟弟从此变成了痴痴傻傻的呆子。父皇最终也没有成功废掉母后,母后知道后,没有笑也没有哭,只呆坐在六弟的床前,摸着弟弟柔软的黑发,眼神幽森。
他们两人不再见面,一次也没有。晏倾躲着他,晏安……似乎也在躲她。但关于二皇子的消息在这宫中却从不停止。
父皇对那个宠妃的爱好像移到了冷落多时的晏安身上,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给他最好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报应,在与晏安生活在一起后,父皇的身体就日渐衰弱,撑了五年,终于在晏倾十五岁时死去,临终前只让晏安侍候在旁,遗嘱写的皇位继承人当然是……二皇子晏安。
登基后的封号为成德帝,他的报复来的很快,所有以前得罪过他的宫妃朝臣全部凄惨死去,株连九族。他任命宁长夏为东厂督主,专为他监视朝臣,探听消息。
就算母后不说,她也知道,母后终日惶恐于晏安的报复。
等了好久,呵,没想到报应在她身上。
及笄礼时,母后言及为她招驸马,晏倾低眉回答,‘全凭母后做主。’在琉璃珠帘后面见到那位赵家郎,模样英俊,气质高洁,门第、人品、样貌皆与她相配。
可……为何无一丝喜悦?
晚上,晏倾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她揉着太阳穴,感慨果酒喝多了也会醉。月色朦胧,春风吹过,窗边的竹叶便随之沙沙作响。
晏倾下巴抵在手背上,眺望着远处八角凉亭,高低起伏的墙角挖了一条浅河,淡淡的乳白色水汽如轻薄鲛纱罩在上面,几只夜莺在夜间婉转啼叫。她久违的多了点月夜游玩的兴致,说做就做,找到烟灰色绣绿萼梅的披风,她系上,跳过窗台,偷偷跑出去。
月光很亮,晏倾熄灭蜡烛,心情平静。走到玉灵宫的墙角,她想到这里的梨花开的最美,便推门进去。
簌簌下落的如雪梨花中,一道欣长清瘦的人影站在花雨中。
听到动静。
他转身,浅浅一笑,似踏月而归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