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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康在昏然天色中一路踏雪,一路沉思,等抬头看见朱红的大门挂着前两只灯笼,红通通地映得那两头熟悉的汉白玉狮子更为狰狞,原来已走到赵王府门口。
正门只用作迎接贵客,他刚绕到边门口,就见几个侍从传话说王妃派人来找他,恐怕方才他们街头动手的事情已经传到包惜弱的耳朵里。
完颜康点点头,直接快步跑向包惜弱住的破屋,绕过花厅时只听见满室觥筹声乱,宾主尽欢,他不作理会,穿过后花园,一直走到一道横着的竹篱前方才停步。
篱笆后面是三间典型江南水乡的小屋,乌瓦白墙,素雅明净,在枯树寒枝的掩映下也别有风致,又见一弯涓涓细流从简陋的木板桥下穿过,水流清浅,不知从何处引来,绕了几个弯,汩汩绕到屋后。木板窗下露出的点点烛影,火光摇曳,却不知是因风而动,还是有人遮挡,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
进了正门后,去到内室还有一道竹帘,他轻轻喊道,“娘!”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声应了一声。完颜康掀起帘子走进去,只见包惜弱坐在桌前,破旧的木桌上放了盏油灯,燃着豆大的一点火苗,跳动不止,她也不去拨灯芯,只是单手支着下巴,呆呆望着墙上一杆铁枪。
包惜弱是极美的,此刻她不施脂粉,穿着粗衣布衫,即使已年近四十,也不会逊色于欧阳克的任何一个姬妾。这并不是完颜康对母亲的偏心,而是王府下人私下里的公论,她天性善良所带来的温和娇柔,加上身份使然,举手投足淡然优雅,欧阳克的姬妾纵然美貌娇艳也难以与之比肩。
见母亲迟迟不转头看他,完颜康走到她身旁笑道,“娘,你怎都不理我?还是身体不舒服么?”包惜弱嗔怪道,“还不是为你担心,学了武功就到处乱跑,好容易回趟家里待得久些了,还要大雪天里跑到街头跟人打架。”完颜康闻言笑着蹭到她另一边,拉住她的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半根头发都没少。我是去拉架的,府上请来的客人在街头胡作非为,我总得去管一管吧,闹大了就不好了。”
包惜弱细细端详他,面上满是关切,“这回好好的,下回呢?你看,发髻都乱了,妈给你拢一拢。”完颜康背过身去,又蹲下来,只听包惜弱一面给他拢头发,一面继续说道,“倒是不怕你爹知道,只是,你师父马上又要来府里了,若是被他知道了,那可怎么办。他几次三番嘱咐,说不许用他教的武功去胡作非为,也不许顶着他的名号招摇,不然就要重重罚你了。”
完颜康笑道,“罚便罚么,反正不是扎马步就是抄道德经,照做就是了,我啥时候怕过呢!”包惜弱替他理头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又拉他站起来,正面端详了片刻,伸手理了理上面的发带。
完颜康明知故问道,“娘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师父杀人?他不是我九岁那年才第一次来府里么?”包惜弱移开目光,轻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好像上辈子一样。”她轻轻吁了口气,“不要问了,你可不要惹他生气才好。”
包惜弱的手在微微颤抖,完颜康伸手握住,那双手冰凉得就像要融化,“娘,你是在害怕么?怕我师父?”
包惜弱急忙摇头,“不,你师父是大侠,他……他……”她支着桌子,摇摇欲坠,完颜康急忙扶着她坐下来,埋怨道,“娘你身体不好,又总是来这个冷屋子里坐着,再受了寒可怎么办?”
完颜洪烈多年前派人把这间旧屋原封不动地从江南的牛家村搬来,屋中陈设都是当年旧物,粗陋的桌椅像是砸坏后修补过的,不小心还会被木刺伤了手,墙上一根铁枪锈迹斑斑,屋角一架纺车早已破旧不堪使用。
完颜康一直在心底犹豫,究竟他有没有资格替她选择,但是刚一瞬间他突然了悟,包惜弱虽是柔弱女子,但她一直清楚此时荣华是水中月,自从十年前,丘处机来到赵王府的那天。
包惜弱和丘处机是相识的,但包惜弱却避开一切可能会见到丘处机的场合。包惜弱长于南宋,深受礼教之害,心中那道三贞九烈的藩篱无时不刻都在折磨她,对于知道她过往的丘处机,恐怕只会抬不起头来。而丘处机费劲千辛万苦找到杨铁心的儿子,绝不是为了让故人之子、忠良之后,在金人王府里享尽荣华,时机一到就会说出他的身世,无论他们母子情愿与否,丘处机都会让他们离开王府回到故国。
她泪眼不干是思念爱人,愁眉不展却是在担忧自己和儿子的命运。只不过,她担心的只是丘处机会把儿子从她身边带走,完颜康要担心的则更多,如果真如史书里一般,金朝的覆灭就在转瞬之间,那么赵王府,并不是能保她安全无虞的地方。
完颜康抬起头,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睛,“今天在街上,有一对行走江湖的父女被父亲请来的客人打伤了。娘您跟我一起去看望一下,送点伤药和银子,不然怕他们请不起大夫。您亲自去看望的话,也算是替府上的客人给他们陪罪了。”
包惜弱在府内向来无人违逆,完颜洪烈的宠爱给了她出行随意的自由,她时常会派人在街上施舍乞丐,还用她卖掉金珠首饰的钱开了几间医馆,专门替穷苦的人看病。
她一听有人受伤,立刻打点起药匣银两,外加一些御寒衣物,内院的侍从抬来一顶软轿,把她抬到边门处一顶绣金红呢大轿前,那才是她平时出门所乘。完颜康给她打起帘子,让她坐进去,这才唤了几名壮汉进们来抬起轿子。
街道两边人声渐寂,抬轿子的轿夫步伐整齐地踏在雪上,完颜康走在轿子旁,心中默默叹息,包惜弱身为王妃,过了这么久被小心服侍的日子,以后江湖的风刀霜剑该如何适应呢?
杨铁心和穆念慈所住的客栈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一行人就到了西街上的高昇客栈,完颜康挥手让轿夫们退下,把包惜弱扶进了客栈的院门。
小二把他们领到二楼,红着眼睛的穆念慈来开门,听清来意之后,便侧身让他们进去。只见杨铁心面色欠佳坐在桌旁,但手已经包扎好,桌上尚且放着一些布条药瓶,还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大剪刀,完颜康一转头,就看见屋角立着白日那杆旗,只是锦旗早就被剪得稀烂,再也辨认不出上面比武招亲的字样。
完颜康扶着母亲走到桌旁,穆念慈手脚利落地收起桌上的杂物,倒上茶请她坐下。包惜弱看见杨铁心包着绑带的手,摇头轻叹,面露怜惜,她微微欠身行礼,柔声问道,“两位可是穆英雄和穆姑娘?”
杨铁心从她一进来房门,就目不转睛的看着包惜弱,好似都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穆念慈看见杨铁心神色奇怪,也皱眉疑惑,但见杨铁心迟迟不答言,只好接下这句回话,还了个礼,“不敢劳动王妃大驾,我们父女俩没事。”
包惜弱转过头去看穆念慈,嘴角带笑,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握住穆念慈的手道,“我们府上的客人今日惊扰了两位,真的十分抱歉。我本来是想来看看你父亲的伤,如果重的话就介绍你们去一家医馆,你父亲真的没有大碍了么?”
穆念慈点头道,“王妃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这些东西我们不能要,请医更不必了。我爹爹只是一点小伤,不妨事的,是不是,爹爹?”杨铁心仍然不答言,只见他双目圆睁,胸膛猛烈地起伏。包惜弱微微赧然,但并没有恼怒,她容颜极美,出门若不小心被人瞧见时,多半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包惜弱还没有认出思念多年的丈夫,但杨铁心显然早已认出失散多年的妻子。包惜弱在王府中衣食无忧,容颜依旧娇嫩如花,怕是与当年新婚一般无二,可杨铁心这十八年来行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历经生死磨难加上思念爱妻,两鬓斑白,形容万分憔悴,包惜弱一时认不出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包惜弱见杨铁心神色奇怪,穆念慈又不肯接受银子和衣物,略带嗔怪地看了完颜康一眼,仿佛责怪他不给解围,完颜康便站起身来,对穆念慈说道,“姑娘请不要多虑,我娘只是略尽心意,毕竟那伙人是我们府上的客人,你若不收东西,倒让我娘更过意不去了。”
包惜弱微笑着把那件包裹递给穆念慈,“我听说你们打斗时破了衣服,普通衣服怕不合穿,就包了两件披风,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希望替两位在行走江湖时遮挡风霜。”那衣服里塞了银两,穆念慈却不知道,见包惜弱说的恳切只好点头收下,刚要接,就见杨铁心突然伸出手,从包惜弱手里接过包裹。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包惜弱看,也不道谢,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
包惜弱听了这话,如遇雷击,嘴唇翕动着,跌在椅上,声音颤抖得几乎不能分辨,“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杨铁心见状,心情激荡之下站了起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听到这句,包惜弱仿佛要晕过去,只听杨铁心长叹一声,“惜弱,你的样子一点没变。可是我……”
包惜弱浑身颤抖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又知道我亡夫死前那晚说的话……”
完颜康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对眼前一幕略感惊讶,人常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十八年过后,寻常恋人恐怕早已形同陌路,但杨铁心和包惜弱两人竟然都还记得当时的夫妻私语,可见是彼此在心中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包惜弱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扑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左臂的衣袖,露出一块伤疤。包惜弱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块伤疤,愣了半晌后悲喜交集,抱着杨铁心大哭道,“铁哥,你……你快带我走,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一块。”
杨铁心紧紧抱住妻子,老泪纵横,同样低喃着说些死也不分开的话,完颜康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这一世身体的生身父母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没有一个转过头开看他一眼,更不要说询问他是谁了。不过,穆念慈倒像是悟了什么,专注而紧张地盯着他。
“怎么了?”完颜康低声问她,她摇了摇头,踟蹰了一会儿,问道,“我应该叫你哥哥还是弟弟?”
完颜康耸耸肩,“这个以后再说吧。”他推开窗板,寒风倏地钻进来,他对穆念慈道,“你先照看好他们,我出去看看。”他从窗户翻出去,手攀住屋檐,轻轻一翻就到了屋顶上。
屋顶落了一层薄雪,空无一人,他觉得奇怪,华筝既然答应他帮忙照看这客栈中的人,就应该不会再跑到别处去,他低下头,依稀看见院里黑黢黢的几丛花木,笑了笑,纵身下跃。他绕过交错的晾衣绳,轻轻落在地面,就听见有人拍手。完颜康笑道,“辛苦你了,冷不冷?”
“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寒暄,”声音从墙根的灌木附近传来,一个漆黑的身影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你明知道我在寒玉床上修炼的时候,比这里冷十倍的。”
华筝从暗处走了出来,站到他面前,只见她一身标准的夜行装备,剪裁贴身的漆黑夜行衣,还配了黑手套黑面罩以及黑色的靴子。他忍不住笑道,“为什么打扮得忍者一样?从哪里换的一身衣服?”
“我又不像你,我很闲啊,有的是时间倒腾装备。”华筝没有摘下面罩,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映着窗口的灯光,微微发亮,完颜康心想,果然电视剧里的人带张面具就连亲妈都认不出都是胡编乱造的,人的身形体态真的极其容易辨认,便笑道,“脸挡得这么严实干嘛?以为这样就认不出来你了?”
华筝夸张地耸耸肩,叹了口气,“总是要小心的。就刚才,真是悬啊,差点儿一起撞到黄蓉和郭靖。”完颜康在心中琢磨片刻,“你一直蒙着脸,是怕碰见他俩?”
她轻轻切了一声,“废话啊,我从张家口一直跟到中都,一路上各种换装备,不就是怕被他俩看到么。其实单独碰见他们中间哪个都无所谓,但是,绝对绝对不能同时碰见他们两个啊。”完颜康想象了下她路上一边跟踪还要一边换装的狼狈样子,“难道他俩现在还不知道你和他俩都认识?”
华筝猛力点头,“当然不知道了,被他们知道可就麻烦了。”完颜康记得华筝对黄药师隐瞒了她的族裔,那就不会对黄蓉讲草原上的事,自然也不会提起郭靖,同样的,她也没对郭靖提起在桃花岛的事情。
他叹口气,“何必呢,你什么都瞒着不累么,被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华筝轻抬下巴表达了鄙视之情,“你动动脑子啊,想象一下,他俩一起见到我,一起打完招呼,如果黄蓉问:‘靖哥哥,你怎么认识华筝姐姐的。’郭靖能说什么,难道要他说‘啊,蓉儿,我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青梅竹马和未婚妻’?”
完颜康心想若这一幕真发生了,倒也十分有趣,见她还要继续便打断,“这段时间没人来找麻烦么?”华筝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啪地一声用掌包住拳头,“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快过来。”说完就拉着他往院子东角的木棚走。
走了出两步完颜康就闻出那是客栈的马厩,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等走进黑漆漆的棚子里,华筝打起火折子,火光下只见四个白衣女子东倒西歪地躺在一堆干草上,马厩里一头老得掉了毛的驴子,十分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