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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霜发急,跪下朝天发誓赌咒道:“若是我有一字虚言,叫我天地不容,来世托身猪狗!”秦氏冷笑道:“若是你只有这等虚话来搪塞,那也不必请我来听。我早就侦知柳氏与贾氏是闺中密友,何必你来告诉。”说罢,抬腿便要走。晨霜急忙扯住秦氏鹅黄宽襕裙裾,高声嚷道:“我还有旁的话要禀知太太。柳氏去后,是太太命人去替她收拾骸骨造坟安葬,每年柳氏忌日便遣人往铁槛寺为她做水陆功德超度。若不是对柳氏心存谢意,太太一个主母何必如此厚待一个罪妾!”
秦氏心中恨极,面上却故作犹疑道:“这话若是回上去,上头未必肯信呢?”一面伸手去扶跪倒在地的晨霜起来。晨霜弯腰拂了拂水红缎盘金绣彩棉裙上的雪迹,方才在雪地里跪了一会子,寒气都侵入膝骨。现下听秦氏这么一说,竟是有向老爷或是老太太禀报贾敏恶性劣迹的打算,不禁大喜,正巧合了她的谋算,都顾不得身上的寒凉了。她眉峰轻轻一挑,唇边微微一哂,刁滑道:“太太若是虑此,我倒是能为太太解忧。”
秦氏蹙眉频频,不耐道:“你直说便是。也不知你读没读过大昭律,妾告妻诬者,杖八十。”背主小人,还敢如此做张做致,秦氏看不惯,便把律条拿出来煞煞她的气焰。晨霜自是不曾读过,虽然被秦氏这一威吓,心中有些惧怕,但还是强嘴道:“家务事,我又不曾到公堂上去状告正妻,太太又何必吓唬我?”说完又怕惹恼秦氏,遂狠下心肠来,把心内的算计合盘托出:“我知道有两件物证,一件是柳氏写给太太的绝笔信,一件是碧纱橱仙楼上供着的柳氏灵位。若是太太信得过我,我愿为马前卒,供太太驱使。”
秦氏惊疑不定,她白费了这几年往承瑛堂大小丫头们身上使力的功夫,竟没有一个成为贾敏腹心,探听得这等至关要紧的机密。反倒是何氏这等贾敏昔日的亲信,一朝反水,便把贾敏种种不可告人的密事全都抖露出来,真是可叹可惧。秦氏心中警惕,此等背主负恩奸狡无义之人岂可与之为谋?
但贾敏着实可恨,本已偃旗息鼓不愿与她一介病人多作计较,不想她偏要再生事端企图谋夺珩儿。前有害子之仇未报,今更添夺子之恨,秦氏如今已是恨她入骨,岂能如她所愿。珩儿险些被她谋死,贾氏有何脸面要把珩儿过继为子?真真是荒谬可笑,她秦氏决不许让儿子认仇人作母!
秦氏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中的恨意,但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浓浓的仇恨,晨霜被她亮如剑芒的目光一慑,心中狂跳不止,反生后怕,片刻心定后才渐生欣喜之意。秦氏愈是仇恨贾氏,贾氏下场越是凄惨,让她们二人争斗去,反倒报了素日为其所轻所贱之仇。正欢喜雀跃间,却听秦氏淡淡道:“你若是将这两件物证取来给我,我必酬你心事。即便是想让桂儿承袭二房,于我而言也无甚难处!”
晨霜被刺中心事,遽然色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想夙愿已被秦氏料中,心内极是忐忑不安。觑眼偷瞧秦氏的脸色,只见秦氏脸上一派平静,竟是瞧不出甚么来,心下便有些生畏,虚言矫饰道:“桂儿不过是庶子,哪有那等福分来承继家业。”秦氏淡淡地扫了晨霜一眼,倏尔一笑,正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语带深意道:“桂儿有没有这个福分,端看他姨娘能为他做到哪个地步了。”晨霜心如擂鼓,将秦氏的话翻来覆去地细品了几遍,待要抬头再问,不想秦氏已翩然而去。
待要开头再唤秦氏,她已走到十步开外了,晨霜怏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今日不虚此行,所谋有望打成,更喜出望外的是秦氏竟愿助桂儿一臂之力。忧愁的则是不知秦氏许的诺到底是真是假,若是她到时翻悔,又该如何?更麻烦的是,她也要学蒋干盗书去把那两件物证偷盗出来,心里更是愁得倒海翻江。但观秦氏话音,若没有这两件证物,她绝不会冒然出手。万幸她从前收管过贾敏的往来书札,虽然绝笔书这等密信她不曾经手过,但也大约可以揣度贾敏会将她收藏到何处。
且不提晨霜是如何设计历经艰难盗出证物,只说秦氏第三日上便收到了东西。将那绝笔信粗粗一阅,秦氏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是贾敏此时便在她眼前,非得亲手拿绳索绞死她不可。无如人不在眼前,秦氏只好拿满屋的器皿出气,劈里啪啦砸碎了满地的碎瓷片。吴嬷嬷见秦氏已气得双手颤抖,忙伸手去接秦氏举在手上的翡翠多宝盘,劝解道:“太太息怒,这多宝盘还是大爷孝敬给太太的,太太怎好摔它?”秦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盘子递给吴嬷嬷,自嘲道:“可不是呢,我气昏了头。”
吴嬷嬷将多宝盘放好,又倒了一钟茶递给秦氏,秦氏一饮而尽,将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掷,仿佛这茶盅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砸到贾敏身上一般,又气喘了好些时候,半晌才平缓了怒气。吴嬷嬷观秦氏面色渐渐平静,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才细细劝道:“太太,如今要紧的不是生气,而是如何破了她的谋算。”秦氏冷冷道:“还能如何?我只消把这些罪证往老爷面前一摊,我就不信老爷那般糊涂,还要执意把珩儿过继去?”吴嬷嬷面作难色,期期艾艾道:“这也太过直截。我怕老爷日后心里存了疙瘩,若是她有什么不测,只怕还要见怪太太。”
秦氏自然明了吴嬷嬷的疑虑,如今她病得这样沉重,秦氏把这事揭破,依林海的性子,必定与贾敏夫妻反目。本就时日无多,再经受如此变故,一命呜呼也是有的。人死万事皆空,又有俗语道:“死者为大。”林海便有再大的怨怒,阴阳两隔思想亡妻之际,也要渐渐消磨了。到时这千般憾恨,说不得要怪在秦氏身上。秦氏虽有虑到此处,但她也顾不得,胸中愤懑已成块垒,不吐不快,她实在隐忍不住了。凭什么这等毒妇,活着享夫荣妻贵死后还要受极尽哀荣?
秦氏轻蔑一笑,赌气道:“我偏要教他瞧瞧他的这位原配贤妻是何等肚肠。”吴嬷嬷苦口婆心道:“这又何必?闹得夫妻之间生了嫌隙,于大爷、二哥儿并无益处,反倒叫奸人得意。从来家庭之中,和睦最为紧要。”秦氏正气在头上,如何能将这良言忠告听进耳去。吴嬷嬷无奈,只得寻机再劝,刚唤丫头们进来打扫房子地面毕,就见到林海撞将进来,吴嬷嬷不禁暗暗叫苦,太太正盛气难消,若是一时口不择言,那该如何转圜?无奈林海有正事要与秦氏商谈,把所有服侍人等俱都遣开了。
夫妻二人在炕上东西对坐了,林海先把闲话拿来比兴:“这几日可闲些了?我看外头的应酬你竟比我还多些。”秦氏勉强笑道:“是有几处娘家那边的亲戚要走动。”林海又随意问些,哪家的戏酒好,哪家的客人多之类的闲话,秦氏紧紧拽着手中的锦帕,心不在焉地答了。林海其实也没有用心听,只是泛泛点头,半晌才点到正题:“我想把珩儿过继到二房,你看如何?”秦氏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垂着头应道:“珩儿是我的心头肉,我哪里舍得把他给人当儿子。”林海细细解释了一番将林珩过继的好处,秦氏只是一味推拒。
林海劝得口干舌燥,不悦道:“你既然不愿,便说个缘由出来。我也是为了庶不僭嫡,你若是不愿珩儿过去,那蝠儿呢?”秦氏闻言,怒火中伤,凛然坚辞道:“哪个儿子我都不愿让出去。”林海发烦道:“到底什么缘故?难道我还会害了儿子不成?”秦氏怒气勃发,将含在口中的恶语又咽了下去,顾左右而言他:“老爷可识得七年前遭贬岭南的中书刘煦,年前才刚起复为京兆府功曹参军。”林海虽有不解,仍老实答道:“素无往来。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秦氏更是长篇大论地说起没要紧得闲话:“我也奇怪呢,刘大人与我们家素不相识,无缘无故地却投帖要到我们府上来贺年。我给婉拒了,不想前儿去我四妹妹家吃年酒,竟又碰上了这刘大人的家眷。这刘夫人说来也是妙人,打听得我是左都御史夫人,直至席终,竟都一直围着我说话。越发可笑的是,这刘夫人说到最后,竟悄悄问起我们家的姨娘来了。这可越发教人猜疑,听说咱们府上的姨娘生了一子一女,竟是乐不可支。仿佛咱们府上的姨娘,是她的什么亲眷似的,听说她过得好,竟还来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