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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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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吉特牧民如同烈日下的积雪,融化殆尽了。

    他们留下了许多受伤的同伴,这些人遭到了艾露恩的女儿的无情斩杀,她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全然不顾身后就是布满山坡的响马。

    从山坡的后面,黑点一样的库吉特响马不断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面,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站在山坡上面。几百名骑马的库吉特骑兵带来的威严使得我根本没有想过去上弩,或者做好战斗准备。

    哥白尼发了疯,他一步一步的朝着那些响马走了过去。

    我们都在看着哥白尼。

    对面的骑兵部队,显然不是昨天晚上零零散散的库吉特牧民所能比肩的。库吉特骑兵们几乎没有一个人在大声的喧哗,也没有吹响各种各样的号角,他们只是安静的等着他们首领的命令。瓦兰士兵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亲眼见过,上了战场的瓦兰士兵都如同掉了舌头一样,一言不发,整个阵线只听得见军官的命令。但是今天,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士兵,这一些库吉特响马要么都是老兵出生,要么就是他们战斗的时间太久,已经被磨砺成了最优秀的士兵。

    黎明带来了光芒,也带来的疲倦。

    我几乎不可遏制的想要睡着,但是恐惧又让我清醒起来。

    旁边的定居点升起了四处黑色的烟柱,远远的看上去,那座城墙低矮的城市像是一张被打翻的矮脚桌,看起来滑稽的很。那黑色的烟气如同塔林被惊吓出窍的灵魂一样。塔林的城市曾经是我们安全的唯一的希望。现在看起来,在这几百名骑兵的面前。那用土夯围起来的定居点根本就不堪一击。

    我们的战斗虽然持久,但是却并不惨烈。在空气里面只飘着稀薄的血腥味。草原的黎明飘着薄雾。阳光一点一点的将大地点亮,湿漉漉的地面在某个瞬间露出了一阵水汽蒸腾的光晕,随即这光晕就消失了。西边吹来了凛冽的风,从我们的衣服灌入,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这些响马,就是哥白尼要找的人吗?

    艾露恩的女儿追到了一匹被丢弃的草原马,骑着它又赶到了另外的两匹。她把长矛搭在左边的胳膊上,寻找我们死去的士兵。她只找到了几颗被踩烂的头颅,她把这些头颅的辫子小心翼翼的拴在她的马鞍上面,然后她开始检查哪些倒地的草原牧民,只要还活着的,她会让自己的随从把他们翻过来,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矛尖插进他们的喉咙。她喜欢这种惩戒。

    哥白尼的背影已经变小了,昨天他受了伤,贝拉在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的布条。在风里面,白色布条的左右的摇摆,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博学的萨兰德人。

    他的手上拄着一根断了矛头的短矛,充作他的拐杖。他缓慢而坚定的走向了响马。

    我期待奇迹发生。

    但是这样的事情注定是不会出现的。

    库吉特响马开始走下了山坡,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入了我们的平原。

    库吉特响马的装备都很不错,所有人都穿着烤的硬邦邦的皮甲。皮甲漆成了黑色,人人都戴着皮盔。皮盔的外面缀着黄色的毛皮。他们的身上的铠甲是一层层的铁片围起来的,每一块铁片都用镶钉固定在皮条上面。密集的铁片让库吉特人的骑兵看起来像是用铁块堆成的铁塔。但是这样全身铁片的库吉特人毕竟是少数,只有最前面一排的骑兵是这样,他们身后的骑兵都是穿戴着皮甲片的士兵,但即使是这样的士兵,他们也大都穿戴着结实漂亮的靴子,在头盔上扎着染成淡黄色的翎毛。

    密集的库吉特骑兵移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轰鸣,他们甚至不需要呐喊或者跑动起来,就能形成强烈的杀戮的气息。

    哥白尼还在朝着他们走过去。

    如同一片飞向黑色潮水的白色羽毛。

    骑兵们继续前进,他们身后究竟还有多少人?每一层库吉特人离开了山顶之后,都有新的库吉特骑兵涌出来,如同那后面就是库吉特人的军营一样。库吉特人像是奔流而沉默的黑潮,涌向了哥白尼。

    奇迹没有出现,库吉特骑兵淹没了哥白尼。

    艾露恩骑着马走到了我的身边,她的长生天勇士们在冲锋之后,已经没有了一点颓废的气息,他们都站在了我的身边。拓荒者们愁眉不展,但是他们知道,逃跑和抵抗,任何一个都是毫无用处的。

    “这些响马真的找到我们了。”我喃喃自语的说。

    “哥白尼跟那个牧民窃窃私语了半天,”艾露恩的女儿,“或许他让那个牧民散布了别的消息,不然,库吉特人绝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即使哥白尼说这里有斯瓦迪亚的皇子,也不会招来这么多的人对付我们。”

    “无所谓了。刚才我已经是必死之人了,”艾露恩的女儿说,“但现在我还活着。长生天会奖励它的勇士。”

    “```。”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库吉特人已经抵达了我们面前二十多步的样子,他们如同一堵漆黑的墙,耀眼的铁甲和如林的长矛,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头顶的翎羽像是风里摇曳的麦穗。

    “什么?”我扭过头去看她。

    她对我明朗的一笑,血污和泥浆都成了她美丽的面庞的点缀,她说出了一个词。

    然后,我们就被无数的库吉特骑兵淹没了。

    我陷入了库吉特人的洪流,身边充满了库吉特人身上浓烈的恶臭,以及他们居高临下打量我的狐疑目光,无数条踩着马镫的腿。装满了箭矢的箭壶,华丽或者粗糙的刀鞘。喷着热气的马头,低声吆喝的骑语。

    “嘿!”

    我身边的库吉特人散开的时候。一个人在我的背后呼唤我。

    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他扬起来的,用铁皮包起来的木棍。

    然后,我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梦见一千只鸽子遮蔽了视线,它们飞过后,一座城堡正拔地而起。

    “我无罪```”

    “白鸽谷的麦子熟了,老爷,还缺好多镰刀呐```”

    “这是我们家的药剂师,那个捂着脸跑上山坡的女人。是我家铁匠的女儿```”

    “快跑啊!提米```”

    “我替你们抵挡一会,诸位一定要珍重```”

    “把箱子给我,我留下来一会````”

    “快走,提米```”

    无数善意而陌生的脸庞和声音涌入了我的脑海,就如同有人撬开了我的脑袋,往里面灌入了无数不属于我的东西。

    “你必须活下去,提米。”

    我无法分辨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活着是一种困难的事情,需要克服那么多的事情。而忘记这一切,拥抱如同黑色天鹅绒一样的黑暗。却成了一种解脱。

    我与这一切无关,我只是一个养马的私生子,我会让马闻我的手!

    “你是提米!”

    “提米!一定要活下去!”

    “天啊,你怎么会是他的孩子!”

    “哈哈。我与你的父亲```那些日子好像就在眼前,一眨眼就到了今天```”

    “提米!活下去!”

    “一个木桶,这是你祖父的智慧;一件红衣。这是你父亲的慈悲```”

    红衣```

    哥白尼流着眼泪,蹒蹒珊珊。孤身一人,走向了遮天的战阵```

    我忽然醒来。

    如同做了一个永恒的梦。

    醒来的时候。我坐在一个库吉特人的大帐里面。

    帐篷里面坐满了喝酒聊天的库吉特人,看见我醒来的时候,一个库吉特人递给了我一碗马奶酒,一块烤得半熟的马肉。

    一个老朽不堪的库吉特人坐在帐篷内的最高位,他头发花白,秃顶而且半身都瘫痪了。

    他的身边,坐着几个面露不解和疑惑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的库吉特人身的壮硕而高大,他们都恭敬的一边看着这个老年的库吉特人,一边看着正在帐篷的中心讲话的男人。

    哥白尼。

    哥白尼站在所有人的中间。

    我的头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哥白尼在说什么话,他说着夹杂着库吉特话和斯瓦迪亚话的语句,声音低沉而沙哑,有时候想不起来一个词的时候,库吉特人会三三两两的接他的话,提示他那个库吉特词是什么。

    我喝了一口马奶酒,感觉酒精如同最温柔的女人,立刻拥上了我的头颅。

    几个库吉特人好奇的回头打量着我,看着我的脸,然后低着头交头接耳,似乎要确定一件什么事情。

    酒劲是一阵嗡嗡的风声,这阵酒劲过去之后,哥白尼的话传入了我的耳朵。

    “世界上有两种信义。一种为了报恩,为了责任,为了血脉的承诺;另外一种,为了财富,为了女人,为了权力。”

    “世人歌颂第一种信义,但是这么多年了,诸位,还有多少人愿意真的践行它呢?”

    “在财富消耗一空的时候,谁还记得信义?在女人离自己而去的时候,谁还记得信义?在权力不再为自己服务的时候,谁还记得信义?”

    “诸位!我要你们知道,总有人,会为了这样的信义而活着!”

    库吉特人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们只是好奇,而没有起来反驳哥白尼的话。他之前说了什么?哥白尼似乎已经演讲了一会了,不知道他之前讲了什么,这些库吉特人似乎都在衡量着什么事情,他们都在互相询问,互相商量,但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库吉特人都带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们并不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响马,仿佛他们并不是一群为了几个金币大开杀戒的土匪,仿佛他们做的所有的错事如今都已经成为了过往。他们如今。只是一群带着尊重仔细聆听的学徒。

    “不光为了这样的信义,还为了所有人都能体面的活下去的公义。还为了惩罚错误、歌颂善举的正义!诸位,你们要知道。世界上总会有人为理想活着!”

    “我相信上帝,而诸位崇拜长生天,这里面有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敌意和偏见,但是今天,我要告诉诸位,总有许多的事情,是超越信仰的!”

    “你们向长生天乞求牧群繁盛,长生天会直接给你们一大群牛羊骏马吗?不会!但是长生天会给你们保护牧群的勇气,会给你们繁衍牧群的耐心。会给你们识别草场的智慧。”

    “你们向长生天乞求作战迅猛,长生天会直接给你们一副勇士的躯壳吗?不会!但是长生天会给你们握刀的双手,会给你们终日练习战斗的恒心,会给你们男子汉无畏的胸襟!”

    “你们向长生天乞求一段爱情,长生天会直接给你们一位女郎的垂青吗?不会!但是长生天会给你们一颗温柔的心胸,会给你们为了爱情而奋斗的渴望,会给你们从男孩到男人必经的苦闷与折磨!”

    “长生天不会直接给你们渴望的东西,但是,长生天总会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实现你们愿望的机会!有人牛羊成群,有人牧栏空空;有人勇武过人,有人懦弱不堪;有人俘虏爱情,有人被爱情俘虏。这是为什么?不过是有人响应了长生天的垂青。用血与汗把握了这样的机会,有人终究麻木不堪,坐在家中等待一切自己上门。”

    “诸位!诸位!”

    “你们或许觉得我说的是废话。但是我要对你们来说,这乃是长生天为诸位奉上的无边的福庆!”

    “诸位有人在问。为何我要谈信义?在谈信义之前,我要为诸位谈一段往事。一段关于库吉特人的往事。”

    “曾有一名少女。”

    “若诸位曾在一个穷困的库吉特部落长大,当知道这个世界,对一位少女,对一位库吉特少女是何等的残酷。”

    “她死去,与任何人无关;她活着,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这位少女死去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有多大,七岁?或者八岁?”

    “黑暗是这位少女的归宿。但是在拥抱这黑暗之前,谁也不能否认,一位骑士,无私的给了她一小段光明。”

    “怜悯有多珍贵?实际上它一钱不值,但是对于从未体验它的人,这却是世上最甘美的佳肴。这位骑士保护着这位女孩,这位素未谋面的库吉特女孩。或许只是一碗浓汤,或许只是几句安慰,或许只是一段许诺,或许只是一件嫁衣。这些光明只在这个叫做莱茵的姑娘生命里闪耀了片刻,就随着她的死去而结束了。”

    “这什么都代表不了,但却又代表了一切。”

    “莱茵的一位亲人,也就是诸位所能看见的这位勇敢的武士。”

    大家都扭头去看着坐在最高处的那位库吉特人,他半边僵硬的脸毫无表情,但是另外半边却因为激动而爬满了全部的感情,他的泪水流淌如水,如同独自一人面对战阵时的哥白尼。

    “他曾许诺,他曾向一位青年骑士许诺,一切恩慈皆有回报。”

    “这是高尚的信义,长生天一清二楚。”

    “如今,长生天带着这位骑士仅存的血脉来到了您的庇护之下,来到了库吉特人的庇护之下,就如同当年,一位胆战心惊的小女孩来到了一位青年骑士的庇护之下。”

    “库吉特人,我要求你们完成这个诺言:无论您何时来到草原,都有三百把剑为您而战!”

    “若实现承诺,长生天绝不辜负诸位。”

    哥白尼的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是他依然尽他自己的全部支撑下去,“如今一位酋长的女儿,身怀高贵的库吉特血脉。如果诸位追随她返回草原,做一只雄鹰的利爪,那么此前的一切罪恶,将一笔勾销。诸位不敢谋面的家人,将从此不再担惊受怕;诸位漂泊不定的命运,将从此有了光明的前景;诸位朝不保夕的安危,将从此安宁,有如磐石。”

    “长生天绝不把这些东西直接给诸位,它只会给你们一个取得这些东西的机会:那就是完成你们的诺言!”

    在哥白尼大声的讲话的时候,帐篷外面围着越来越多的库吉特人,这些都是曾经破产的牧民,都是不敢回家的逃兵,都是躲避仇杀的勇士。他们沉默不语,安静的听着。

    帐内火焰明亮,每个人的脸庞都灼热似火;帐外月光如霜,每个人的脸庞都沉静似水。

    “提米,”哥白尼指了指我,“这就是那位骑士的血脉,现在,这个家族需要库吉特人的帮助!”

    他示意我过去。

    我颤抖着走了过去,如同走近一位圣贤。

    他把一件已经老旧的红色嫁衣交给了我,让我展开它。

    在所有的库吉特人的注视之中,我扬起了它,这件红衣如同一面招展的旗帜。

    这面旗帜连接着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一段库吉特人的故事。

    我举起了它,如同举起了我家族的荣誉。

    “世上有两种信义,库吉特人,你们要哪一种呢!请回答我!”

    哥白尼的声音在沉默的库吉特人中间,如同世上唯一的声音。

    “库吉特人!报恩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几百柄刀剑全部出鞘,所有的库吉特人都在呐喊着一个世上已经暗淡了的词汇。

    “报恩!报恩!报恩!”

    我知道,这是库吉特人的报恩。

    这也是莱茵,小小的报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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